沈清漪的“暴毙”,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瞬间冻结了沈府所有的喜庆。
葬礼办得潦草而匆忙,沈知节和王氏对外只称女儿福薄,无福承受天家恩泽,言语间满是痛惜,却又带着一种急于撇清什么的仓促。
府中的红绸白绫迅速被撤下,换上了素白的灵幡。只是那素白之下,掩盖不住的是弥漫在整个沈府的惶惶不安与死寂。
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也压低了声音,生怕触怒了沉浸在“丧女之痛”和“前程尽毁”双重打击下的老爷夫人。
沈胭穿着一身粗麻孝服,跪在灵堂的角落里,低垂着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像。前来吊唁的宾客寥寥无几,大多只是礼节性地上一炷香,说几句“节哀”的场面话,便匆匆离去。
谁都知道,沈家这颗本以为能借此攀上高枝的新星,还未升起,便已骤然陨落,只怕日后前程堪忧。
她听着父亲那压抑着烦躁的、与幕僚低声商议如何向宫中请罪、如何挽回局面的嗓音,听着母亲那带着哭腔、却更多是抱怨女儿“不争气”、“连累家族”的低语。
心,一寸寸冷成坚冰。
三日后的黄昏,残阳如血,将沈府素白的灵堂也染上了一层凄艳的红。
沈胭悄然起身,回到了自己那座偏僻冷清的小院。
她打开那个藏在床底旧木箱最底层的包袱,里面是姐姐留下的那件染血罗裙,以及那支至关重要的玉簪。
她伸出手,指尖缓缓拂过玉簪上那抹暗沉的血色。触感冰凉,却带着一种灼人的力量。
然后,她动作坚定地,开始解开发间束着的白色孝带。
一头青丝如瀑般披散下来。
她走到那个掉漆的梳妆台前,打开一个几乎从未用过的、小小的胭脂匣子。里面是姐姐去年送她的生辰礼,一盒颜色娇嫩的桃花胭脂。她从未用过。
此刻,她用手指蘸取少许,均匀地涂抹在苍白的唇上。又沾了一点,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轻轻晕开。
镜中那张与沈清漪别无二致的脸,瞬间褪去了守孝的憔悴与死寂,增添了几分鲜活的气色,虽然那眼底,依旧是冰封的寒潭。
她换下粗糙的麻布孝服,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半旧的、姐姐曾经穿过的水绿色细布衣裙。款式简单,颜色清雅,正是沈清漪平日里最喜欢的风格。
她对着镜子,仔细地梳理好长发,挽了一个姐姐常梳的、简单而温婉的单螺髻。没有多余的首饰,只在发间簪了一支素银簪子。
镜中人,眉眼,轮廓,神态,甚至连那微微蹙眉时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刻意模仿的柔弱与哀愁,都与逝去的沈清漪,有了**分的相似。
她知道,时候到了。
翌日,午后。
长街之上,因太子车驾将至,早已被清道戒严。两旁的商铺住户门窗紧闭,街面上空无一人,只有身着铁甲、手持长戟的侍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肃然而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沈胭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衣裙,手里紧紧攥着那支用布帕包裹着的染血玉簪,一步一步,走向长街的中央。
她的心跳得很快,撞得胸口生疼,但她的脚步,却异常平稳。
她能感觉到周围侍卫投来的、凌厉如刀锋般的目光,能听到铠甲摩擦发出的冰冷铿锵之声。但她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走到长街正中央,那片最空旷、最显眼的地带,她停了下来。然后,提起裙摆,朝着太子车驾即将到来的方向,缓缓地、笔直地,跪了下去。
青石板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裙料,瞬间浸入膝盖。
阳光灼热地炙烤着她的头顶和后背,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传来了沉闷而整齐的震动。
来了。
先是两列骑着高头大马、盔明甲亮的开道骑兵,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紧接着,是手持仪仗、肃穆无声的宫廷内侍。
再后面,是一辆极其奢华、由八匹通体雪白、毫无杂色的骏马拉着的金顶马车。车厢以名贵的紫檀木打造,雕龙画凤,镶嵌着各色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璀璨光芒。
车窗垂着明黄色的绉纱,隐约可见里面端坐的人影。
车驾两侧,还有数十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的带刀侍卫贴身护卫。
整个队伍,带着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皇家威仪,缓缓逼近。
当先的开道骑兵已经看到了跪在路中央的沈胭,厉声喝道:“何人胆敢拦驾?!速速退开!”
沈胭恍若未闻,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双手高高举起那方包裹着玉簪的布帕,声音不大,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清晰地、穿透了马蹄和车轮的喧嚣,传了出去:
“民女沈氏,愿代已故胞姐沈清漪,入东宫侍奉太子殿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行进的车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开道骑兵勒紧了缰绳,骏马发出不安的嘶鸣。内侍们停下了脚步,仪仗微微晃动。护卫的侍卫们“唰”地一声,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无数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齐刷刷钉在沈胭单薄的身上。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条长街。
唯有那辆奢华马车,依旧平稳地停在原地,明黄色的绉纱帷幔低垂,纹丝不动,仿佛里面的人,对车外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或者,尽在掌握。
时间一点点流逝。
沈胭高举着双手,已经开始微微发抖。膝盖被粗糙的青石板硌得生疼,阳光晒得她头晕目眩,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就在她几乎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马车旁,一个穿着深紫色宦官服色、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小步快跑上前,来到车驾旁,躬身,低声向着车内禀报了几句。
片刻的沉默后。
一只骨节分明、肤色略显苍白的手,从马车车窗那明黄色的绉纱后,缓缓伸了出来。
那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优雅。他并未完全掀开帷幔,只是用指尖,轻轻挑开了绉纱的一角。
一道目光,从那缝隙中投射出来,落在了沈胭的身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玩味的冰冷,像毒蛇的信子,缓缓舔过她的头顶,她的脊背,她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
沈胭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头皮一路蔓延到脚底。她死死咬住下唇,克制住身体本能的颤抖,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地面。
然后,马车里,传来一个声音
不高,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的磁性,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沈氏?”
短暂的停顿,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孤记得,沈清漪……似乎还有个孪生妹妹?”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丝毫暖意,只有无尽的凉薄。
“抬起头来!”
沈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慢慢地,抬起了头。
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一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之中。
隔着那层薄薄的明黄绉纱,她看不清车里人的全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优越的轮廓,以及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极深的墨色,里面仿佛蕴藏着化不开的浓雾,又像是结了冰的寒潭,深不见底,不起波澜。此刻,那眼中正清晰地映出她刻意模仿姐姐的、柔弱而哀戚的模样。
他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像是在仔细分辨,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然后,他再次开口,声音里那点慵懒的笑意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锐利,像针一样,直刺人心。
“模样倒是别无二致。”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可惜……”
扇骨依旧挑着绉纱,他的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刮过沈胭强作镇定的脸,最终,定格在她那双努力模仿着姐姐、却终究掩不住深处那点不屈与寒光的眼睛上。
他扯了扯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渐冷,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沈胭的心上。
“你,不如她刚烈。”
太子的话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沈胭的耳膜,也刺穿了她强装的镇定。
他记得!他果然什么都记得!他甚至能精准地分辨出她们姐妹那细微的差别——姐姐宁折不弯的刚烈,与她此刻为了生存而不得不伪装出的柔顺。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沈胭,几乎让她窒息。但她攥着怀中那支染血玉簪的手,却更紧了几分。簪头的冰冷和棱角硌着皮肉,带来一丝刺痛,也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明。
她不能退,一步也不能。
沈胭将头埋得更低,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青石板,用带着细微颤音、模仿姐姐声线的嗓音道:“民女愚钝,不及姐姐万分之一。只求殿下念在家姐一片痴心、英年早逝的份上,允准民女代姐尽忠,侍奉左右,以全沈家忠君之心。”
她绝口不提那夜的惊魂,只将姿态放到最低,将一个“仰慕天家恩泽”、“愿替姐完成遗志”的痴心女子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马车内沉默了片刻。
随即,是太子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低笑。
“倒是个懂事的。”他的声音恢复了那份慵懒,“高公公,带她上车。”
“是,殿下。”那身着深紫色宦官服色的高公公立刻躬身应道,随即转向沈胭,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眼底却无半分暖意,“沈二姑娘,请吧。”
两名内侍上前,看似恭敬,实则不容拒绝地搀扶起沈胭。跪得太久,她的膝盖一阵刺痛发软,险些栽倒,全靠那两名内侍架着,才勉强走向那辆奢华而压抑的马车。
车帘被掀开,一股清冽的龙涎香混合着一种更幽暗的冷香扑面而来。沈胭被半推半扶着踏上车辕,低头钻了进去。
车厢内部比她想象的更为宽敞,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四壁镶嵌着夜明珠,即便在白天也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太子萧衍并未正坐,而是慵懒地倚靠在软枕上,一身玄色暗纹常服,更衬得他面色如玉,凤眸微挑。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慢条斯理地落在沈胭身上,从她刻意梳理的发髻,到她微微颤抖的指尖,每一寸都不放过。
沈胭不敢与他对视,垂着眼睫,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车门边的角落,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抬起头来。”萧衍再次命令,这次距离更近,声音里的压迫感也更强。
沈胭依言抬头,依旧垂着眼眸。
“看着孤。”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近距离看,他的容貌极其俊美,却带着一种阴鸷的锐利,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她所有伪装下的仇恨与恐惧。
萧衍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小几,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像,真像。”他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若非孤亲眼见过沈清漪临死前的眼神,几乎要以为……你就是她。”
沈胭的心脏骤然紧缩。他见过姐姐临死前的样子?他去了沈府?还是……姐姐的“暴毙”根本就是他一手促成?
无数疑问和愤怒在胸腔翻涌,她却只能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低声道:“民女与姐姐是孪生,容貌自然相似。”
“只是容貌吗?”萧衍倾身向前,冰冷的指尖猝不及防地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这双眼睛里的东西,可不一样。她眼里是宁为玉碎的决绝,而你……”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带着警告的意味:“是蛰伏。你想替她报仇?”
沈胭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他就像一只盘踞在网中央的蜘蛛,冷眼看着猎物徒劳地挣扎。
“民女不敢!”她立刻否认,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和委屈,“家姐是福薄病逝,民女只感念殿下曾垂青于家姐,愿以身相代,尽心服侍,绝无二心!”
“哦?”萧衍松开手,靠回软枕,仿佛失去了兴致,“最好如此。”
他闭上眼,不再看她,只淡淡吩咐:“高尽忠,回宫。将她安置在……听雪轩。”
“老奴遵命。”
马车再次缓缓启动,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青石的辘辘声,以及沈胭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听雪轩。一个听起来清冷孤寂的名字。
沈胭知道,从她踏上这辆马车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踏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黄金牢笼。而牢笼的主人,正闭目养神,仿佛掌控一切。
马车行至宫门,需换乘软轿。
沈胭被扶下马车,膝盖刺痛让她踉跄一下,勉强站稳。抬头间,瞥见宫道另一侧,数骑驰来,当先一人勒马停下。
那人身着玄青色劲装,未着繁复礼服,墨发以简单玉簪束起,身姿挺拔如松。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俊朗中带着棱角分明的锐气和不羁。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夜,平静无波,带着近乎淡漠的疏离。
他目光扫过太子车驾,在沈胭身上短暂停留一瞬。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却让沈胭莫名心弦一紧。
萧衍注意到那人,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随即笑道:“九皇叔何时回京的?真是稀客。”
郡王萧独。陛下侄儿,承袭郡王爵却无实权,传闻生性散漫,不涉党争。
萧独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并未多言,目光再次掠过沈胭,随即策马带人离去,干脆利落。
沈胭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默默记下了此人。
萧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冰冷玩味:“怎么?对他感兴趣?”
沈胭顿时感到寒毛直竖。他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声音压低,只有她能听见。
“孤这位皇叔,可不是什么善茬。离他远点,对你……可是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