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还带着几分未散尽的槐花甜香,软软拂过柳梢,拂过青石巷陌,也拂过沈府门前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沈府当家老爷沈知节,官居从五品礼部员外郎,此刻正领着阖家老小,跪在府门正前的青石阶下。
他身上那件簇新的靛蓝官袍,前胸后背都叫汗濡湿了深色的一块,紧贴着微佝的背脊。
双手高举过头,要去接那道明黄卷轴,指尖却不受控制地细细发着抖,连带着那卷轴都在他掌中簌簌轻响。
跪在他身侧的主母王氏,低垂着头,眼角余光却飞快扫过宣旨太监那身绛紫色麒麟补子袍服,以及袍袖下若隐若现的手。
她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与有荣焉的恭敬笑意,动作却隐秘而迅捷。宽大的袖口微微一荡,一张叠得方正、带着体温的银票子,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老太监的袖笼里。
那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沈大人,沈夫人,快请起吧,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老太监袖了银票,脸上那点倨傲便化开了,声音也透出几分圆融的亲热。
“贵府大小姐沈清漪,贤淑端方,温良敦厚,特册封为太子嫔,择吉日入东宫。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呐!”
“是,是!皇恩浩荡!太子殿下隆恩!”沈知节连声应着,在王嬷嬷的搀扶下颤巍巍起身,因跪得久了,腿脚有些发软,身子晃了晃才站稳。
他回头,目光急切地在身后跪着的女眷中搜寻,定格在长女沈清漪身上时,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狂喜与如释重负。
“清漪,快,快谢过公公!”
沈清漪穿着一身新裁的藕荷色罗裙,裙摆上用银线细细绣了缠枝莲纹,在日渐高升的阳光下,流转着细微的光泽。
她被两个丫鬟搀扶着站起身,螓首微垂,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脖颈,姿态柔顺得如同初春初绽的第一枝新柳。
沈清漪依言上前,对着老太监盈盈一拜,声音清凌凌的,像玉珠落盘:“清漪谢过公公。”
那老太监眯着眼,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连连点头,“好,好!大小姐果然是好品貌,好气度!入了东宫,必得殿下爱重。”
一片喧嚣贺喜声中,只有跪在女眷末尾的沈胭,微微抬起了眼。
她的目光越过父亲激动得泛红的脸,越过母亲那尚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带着算计的得意,精准地落在她那孪生姐姐沈清漪的身上。
阳光有些刺眼,落在沈清漪过分苍白的脸颊上,竟泛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她低垂着眼睫,长而密的影子覆盖下来,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那唇角是微微上扬的,勾勒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温婉恭顺的弧度。
可沈胭看见了。
她看见姐姐那拢在宽大袖中的手,指节绷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她看见姐姐那挺得笔直的背脊,僵硬得像一块冷透了的铁。她更看见,在那低垂的眼睫之下,一双曾经清亮如秋水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
那不是待嫁少女的羞涩与期盼,那是……一片被冰雪彻底封冻的荒原,寸草不生,万物绝迹。
沈胭的心,猛地一沉。昨夜角门边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鬼魅般再次撞入脑海。
昨夜,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沈胭心中莫名不安,辗转难眠,便披了件外衫,想去小厨房倒碗水喝。穿过连接后院与仆役房的那条狭窄抄手游廊时,一阵极轻微的、压抑的啜泣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她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月光被浓厚的云层遮去大半,只透下些许惨淡的清辉,勉强勾勒出角门旁边那个熟悉的身影。是沈清漪。她背对着这边,身子靠着冰冷的墙壁,单薄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正剧烈地颤抖着。
“姐姐?”沈胭心头一紧,压低声音唤道,快步走了过去。
走得近了,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中夹杂着铁锈气的味道,便愈发清晰。月光挣扎着从云缝里漏下一缕,正好照亮沈清漪的半边身子。
她身上穿的,还是白日里那件鹅黄色的软烟罗裙,只是此刻,那裙摆上,袖口处,竟沾染着大片大片暗红色的污渍!
那颜色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发黑的深褐,黏稠地浸润了名贵的衣料,硬生生将娇嫩的鹅黄染成了绝望的斑驳。
沈胭的呼吸骤然停滞,目光死死钉在那些污渍上。
是血!
“清漪!”她一把抓住姐姐冰冷得吓人的手,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绷紧,“你去哪儿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沈清漪像是被这一声惊醒,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唇瓣被咬得一片狼藉,渗着血丝。
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里,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惊恐、屈辱,还有一种沈胭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绝望。
“胭儿……”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泣音,“是太子……他……他……”
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她猛地抽回手,将脸深深埋进掌心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连放声痛哭都不敢。
沈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在瞬间冻僵。
太子?东宫那位?姐姐怎么会深夜见到太子?还弄了这一身的血回来。
她不敢再想下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她用力扶住几乎要软倒的姐姐,触手一片冰凉黏腻。她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用尽全身力气,半扶半抱地将沈清漪回自己的漪澜苑。
万幸,夜深人静,一路上并未撞见任何人。
漪澜苑内,守夜的小丫鬟靠在门边打着盹儿。沈胭将她打发去睡,亲自闩好了房门。转身时,沈清漪已经瘫坐在冰凉的地面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烛火,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他……他强行拉我入怀……我不从……推拒之间,不知怎的,碰倒了桌上的金簪……”沈清漪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幽魂,断断续续,“那簪子……就……就扎进了他的脖颈侧边……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
她猛地抱住自己的双臂,身体蜷缩起来,抖得如同风中之烛。
“他捂著脖子,眼神好可怕……他说……说我沈家……完了……”
沈胭站在她面前,听着那破碎的、充满血腥气的叙述,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她看着姐姐身上那件染血的罗裙,看着姐姐那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模样,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愤怒攫住了她。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她只是默默地走上前,动作僵硬地帮沈清漪脱下那件沾满太子鲜血的衣裙,又翻出自己一件颜色相近的旧衣,匆匆给她换上。那件染血的罗裙,被她团成一团,塞进了自己房中衣柜最底层,用几件冬日厚衣死死压住。
做完这一切,她扶着沈清漪在妆台前坐下,拿起木梳,一下一下,机械地梳理着姐姐那略显凌乱的长发。铜镜里,映出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一张惨白如纸,眼神涣散。
另一张,同样毫无血色,但那眼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冻结,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恭喜老爷!恭喜夫人!恭喜大小姐!”
下人们喜气洋洋的贺喜声,将沈胭从冰冷的回忆里猛地拽回。
圣旨已经供奉入内堂,宣旨的太监们被沈知节和王氏恭敬地请去花厅用茶,接受更多的“心意”。
府门前看热闹的街坊邻里也渐渐散去,只余下满地鞭炮碎屑,红得刺眼。
沈清漪被丫鬟们簇拥着,准备回漪澜苑。经过沈胭身边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没有转头,没有对视。
只有一丝极细微的、带着绝望和诀别的气息,掠过沈胭的耳畔。
随即,沈清漪便挺直了那看似柔弱、实则早已被碾碎的脊背,一步一步,走向那座即将成为她华丽坟墓的庭院。
沈胭站在原地,看着姐姐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初夏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却只觉得置身冰窟。
父亲那压抑不住的、与幕僚商议如何借此攀附东宫、光耀门楣的兴奋低语,母亲那带着盘算的、吩咐下人赶紧准备更贵重礼单的嗓音,还有下人们奔走相告的喜庆喧闹……所有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传来,模糊而不真切。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阳光透过指缝,落下斑驳的光影。这双手,昨夜曾触碰过那件染血的衣裙,那冰冷黏腻的触感,仿佛还残留指尖。
那不仅是太子的血。
那是姐姐被碾碎的尊严,是沈家悬于一线、摇摇欲坠的安危,也是……一道用鲜血画下的、无声的符咒。
接下来的三个月,沈府一直沉浸在一种虚假的、浮于表面的欢腾之中。
为沈清漪备嫁成了府里的头等大事。
宫中派来了教引嬷嬷,教导宫廷礼仪;江南送来了最时新的绫罗绸缎,日夜赶制嫁衣首饰;各方宾客络绎不绝,沈知节每日迎来送往,脸上的红光就没褪去过。
沈胭却像个游离在外的影子。她依旧沉默寡言,按时去给父母请安,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小院里,或是去书房找几本杂书翻看。
王氏因着长女即将高嫁,心情大好,对这个一向不起眼的庶出次女也宽容了许多,只要她不惹事,便也由着她去。
沈胭去过几次漪澜苑。
沈清漪总是安静的。她顺从地听着教引嬷嬷的训导,一丝不苟地练习着繁复的宫廷礼仪,试穿那些华美却沉重的衣饰。她甚至会对沈胭露出极浅淡的微笑,只是那笑容,从未抵达眼底。
她不再谈论那夜,不再流露出任何恐惧或悲伤。她像一尊被精心雕琢、准备呈上的玉像,完美,却没有温度。
只有在无人注意的瞬间,沈胭才会捕捉到姐姐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死志。
那种不祥的预感,在沈胭心中日益滋长,像藤蔓般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吉日定在秋初。
然而,就在距离入东宫还有不到半个月的一个深夜,漪澜苑突然灯火通明,人声杂乱。
沈胭被惊醒,披衣赶过去时,只见父亲沈知节和王氏都面色惶急地站在院中,几个府医模样的人进进出出,脸上俱是凝重。
“怎么回事?”沈胭抓住一个从里面出来的、面无人色的小丫鬟,声音发紧。
那小丫鬟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大小姐……大小姐忽然呕血不止……人事不省……”
沈胭脑子里“嗡”的一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就要往里冲。
“二小姐!”王嬷嬷一把拉住她,力道大得惊人,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惊慌和强硬的神色,“里面乱得很,您还是别进去了,免得过了病气!”
沈胭猛地扭头,死死盯住王嬷嬷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多少对大小姐病情的担忧,反而有一种急于掩盖什么的仓皇。
她的心,直直地坠了下去。
挣扎间,内室的帘子被打起,一个府医摇着头走出来,对沈知节和王氏低声道:“老爷,夫人……大小姐这是……急症突发,邪风入腑,油尽灯枯之兆……请恕老夫……无能为力了……”
沈知节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王氏则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用手帕捂住了嘴,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恐惧。
沈胭趁着王嬷嬷因这消息而失神的刹那,猛地挣脱了她,像一头失去幼崽的母兽,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内室。
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怪异的甜腥气扑面而来。
沈清漪静静地躺在锦绣堆叠的床榻上,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嘴角还残留着一抹未曾擦拭干净的黑红色血渍。
她的眼睛微微睁着,瞳孔已经散大,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花纹样。
“姐姐……”沈胭扑到床前,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她颤抖着伸出手,想去碰触姐姐的脸,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顿住。
沈清漪那涣散的瞳孔,似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向了她。那里面,没有痛苦,没有不甘,只有一片彻底解脱后的、无边无际的空茫。
然后,那空茫之中,似乎极微弱地,闪过一点什么。像是对这人世的最后一点留恋,又像是一句无声的嘱托。
紧接着,那一点微光,也彻底熄灭了。
沈清漪的头,无力地偏向一侧,再无生息。
“清漪——!”沈知节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吼,踉跄着扑了过来。
王氏也哭喊着扑到床边,一时间,室内哭声震天。
沈胭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僵直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看着姐姐了无生气的脸,看着父母那看似悲痛欲绝、实则眼底深处藏着惊惶与算计的模样,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死死冻结。
急症?暴病?
骗鬼去吧!
她猛地站起身,推开围在床前哭泣的丫鬟婆子,踉跄着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然后,她一步步走到衣柜前,颤抖着手,伸向那最底层,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那团冰冷、僵硬、带着诡异触感的布料。
她将它掏了出来。
三个月前的那件鹅黄软烟罗裙,因为血液干涸,已经变得硬挺,颜色也更加暗沉,那大片大片的深褐色污渍,在从窗棂透进来的、惨淡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形态。
而在那团血腥的衣裙之中,还裹着一支玉簪。
那不是姐姐平日用的任何一支。簪身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温润剔透,簪头却并非寻常的花鸟样式,而是雕刻成一种奇异的、螺旋向上的简约纹路,透着一种冷硬的美感。而在那簪头与簪身连接处,白玉的纹理间,深深浸染着一抹无法洗去的、暗沉发黑的颜色。
是血。
太子的血。
沈胭认得这支簪子。昨夜姐姐“病发”前,曾将她唤至床边,塞给她一个小布包,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只说了一句:“胭儿……留着……或许……有用……”
当时她不解其意,此刻才明白,姐姐早已存了死志!这支染血的玉簪,是证据,是控诉,也是姐姐用性命留下的、最后的武器!
沈胭死死攥紧了那支玉簪,冰冷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那干涸的血渍,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穿了她的皮肉,直抵灵魂深处。
她看着铜镜中,那张与姐姐一般无二、此刻却布满泪痕与决绝的脸。
姐姐死了。
被东宫,被这吃人的世道,被他们那汲汲营营的父母,联手逼死了。
无声的恸哭在她胸腔里剧烈冲撞,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哀恸,愤怒,仇恨,还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在她眼中疯狂交织、翻涌,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
她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
镜中人,眼神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无人关注的沈家二小姐沈胭。
那里面,燃着来自地狱的业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