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上乌云密布,空气中的雨水气渐浓。
林则往墙上挂好水管,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
屋内的外公喊着让进来吃晚饭,他应了两声,滑动屏幕接通,张望外边有没有熟悉的身影回家。
手机对面的江蓓宁咯吱咯吱啃着水果,含糊不清:“你在那边呆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
“有事就说。”,捕捉到倩影,林则眼眉松动一笑。
棠洛捂着肩膀慢走,双眼放空的状态在马路边很危险。
这边的听筒里,江蓓宁狐疑地拿远手机,以为听错了。
吞下果肉后,她开口说正事。
提醒他再过不久就是江家夫妇的结婚纪念日,那时候他作为江家儿子必须回来一趟做做样子。
“听见没?”,江蓓宁没好气地问。
江京槐是回去度假了,自己这段时间陪江元生跑了多少个席面,笑都不懂怎么笑。
目光在棠洛身上,她走路不稳,稍微朝一侧歪去身体,林则跟着抖了一瞬。
“让他跟我秘书沟通。”,林则挂断电话,走出去接她。
出席亲生父亲和继母的结婚纪念日,对江京槐而言,就是工作内容之一。
扮演好家庭成员,维护虚假亲情,十三年如一日,江京槐始终配合。
江蓓宁把手机丢到沙发一旁,脸面掩不住愁绪。
天边打下闷雷,棠洛朝头上望去,离家还有十几步,站在那里不动了。
春季的雷雨天降温大,穿着无袖v领马甲装的棠洛很快感受到手臂上的冷意。
远处,站在上坡路尽头的林则看她从来没放下过肩头上的手,眉头紧压。
步行从公交站回来的一公里路,棠洛想起来从边蓝那里听到的,有关林则做的事。
赴约?
施压?
这些瞒着她做的事情,有种熟悉感。
棠洛甩了两下头,长钻耳坠碰到下颚线。
“不。”,她斩钉截铁,劝自己不要过度联想。
察觉到前方视线,棠洛抬起头看到林则插兜站在那里,身着浅卡其polo,白色长裤,闲散微笑。
“去哪了,快下雨才回家。”,他往前走出几步,拉上棠洛。
林则关切的话语来得密集,话到最后:“肩膀不舒服?”
“耳朵也是。”
他留意到她从未变过的保护姿态和红肿耳垂。
“还敢去打耳洞,当心又留块疤。”
棠洛想到自己九岁那年的叛逆,尽量堆出笑容:“这次不会留痕了。”
藏有心事的时候,她从不记得要笑得更灿烂,不然谁都看得出来她不开心,或者说在无声承受灰蒙蒙的情绪。
“和我也要逞强,让我看看。”,林则拿下她的手,入目一大块的紫红,已经撞到了骨头都说不定。
男人忽然噤声无言,一副长辈的严肃相。
看到他眼里不断加重的愤怒,棠洛清楚林则处理起她的事情时,比谁都强硬。
可她感激不起来,因为边蓝的那句话。
“你早就知道他喜欢你?”
荒谬至极却让她真的开始怀疑,再也无法忽视种种不对。
“你有没有因为我的事情去和边蓝见面,又为什么瞒着我。”
他似是没听到,仍在细细检查,神情凝重。
看到她黑白格纹的衣服后背擦上灰尘,肩胛肿胀那一刻,林则暗自咬紧腮肉。
这类撞击,伤到骨头会非常疼,绝不是她该忍受的。
“对他的工作施压,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棠洛偏开身体,躲掉他的手。
原本伏低身体的人这才站直,轻飘飘回答个嗯字。
只是承认他做的这两件事,不打算释出理由。
“先去医院。”,林则小心揽着她,当务之急是去确认伤势。
他并不重视的态度让棠洛压不住怒火,更不想在林则这里还得忍耐。
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总是让她胡思乱想。
“别碰我!”,棠洛往反方向跑开,想要开口却呜咽了一声,她倒吸几口气后将手摁在胸口。
“林则,我…好像对你太信任了。当时你说走就走,现在又突然出现,你真的只是因为沈奶奶才回来吗?”
她接不住汹涌情绪,身体轻颤想要控制呼吸,太多疑惑压得她喘不过气。
好像自己已经原谅林则,也相安无事度过了这一个多月。
但当他再次逃避,棠洛不得不记起那时同样冷处理的他,只留下无厘头的分别语,让她独自消化。
久而久之,她对于问题背后的答案展现异常执着和敏感。
“先去医院,小洛。”,林则察觉她的异常反应,朝她上前几步伸出手掌,不敢直接触碰。
转移话题的态度让棠洛紧绷的神经瞬间断裂。
“林则!!”
她崩溃喊起的名字是想要破除两人之间隐形隔阂的勇气,只是需要他一句回应就会变回以前。
可那人久久没有应答,还是用那副悯然的神情,暗色瞳孔如雾染,好像他面对的就只是八、九岁时动不动就爱闹脾气解决事情的棠洛。
投来的目光总是慈悲,善于原谅孩子的无赖行径。
棠洛瞬间意识到这样的纵容是不尊重,更是谋杀。
“你的肩膀需要及时处理,听话。”,林则扳过她另一侧肩膀,想带她走,可棠洛固执到底,站在那里对抗。
“反正你也没管过我,现在回来装什么好大哥?”,
方才的崩溃被迅速收起,抽离的速度不对。
“你说什么?”,林则皱眉,反应了好一阵。
话语伤人如利刃,想要故意激怒。
棠洛恨恨的目光映射到他眼里,透明发亮的泪珠凝结成颗,冒立在她下眼眶。
粉雾唇面弯出嗤笑弧度,依旧违心:“你就不该回来。”
一时的伪装也能够中伤入心的人,林则只能背过身去,默不作声。
从不曾大声责骂过她,他总是会把悲伤和难过自行消化。
盯着这道隐忍的后背,棠洛扭开头,拒绝认错。
任由他们之间的误会加深成渊。
垂眸下的失落不假,林则揉动山根,第一次不作解释。
他不想对身后的人说出重话,也不能说出实话。
不合时宜的电话打来,他拿出手机只看到一串陌生号码。
无力接听,林则挂断。
没过几秒,又重新拨来,他接起的语气不善:“哪位。”
短短两句,棠洛听见他忽然开起免提,对面是女人。
“能麻烦你再说一次谁让你联系我的吗。”,林则扭头,视线朝下睨她。
“棠洛啊,她说咱们俩要吃个饭,我来电话跟你确认时间。”
被点名的人终于有所反应,眨动双眼。
林则见状关掉免提放回耳边:“可以,到时候见。”
应邀爽快,他要她听着是怎么推开他的。
挂断电话,刚才的僵持还未解决,林则转过身,突兀道:“谢谢啊。”
棠洛张嘴,但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本来相亲也是她安排的,只不过在告诉林则之前,矛盾先横在了眼前。
“不用谢。”,棠洛较着劲,头也不抬地回复。
那道在她头上的目光动也不动,让人感到心慌。
“那我以后就没空管你了,如你所愿。”,林则犯起傻,脱口而出。
雨终于落下,打在棠洛蜷缩的肩头。
她迈开步子,一声不吭,没有表态。
强装无事,但棠洛知道自己走得又急又慌,像胆小鬼落荒而逃。
出来收被子的林且末看见棠洛走回家要喊她,又发现这孩子似乎很不开心,没注意到这边。
雨越来越大,空气间的土壤气息冲鼻。
林则被外公大喊了几声才回过神,等他走回去,林且末拉着他回一楼里躲雨。
“小洛怎么了?你知不知道?”,外公替他擦着头发,察觉到外孙的不对劲。
在外公开口之际,林则接过毛巾:“是我的问题。”
他开始自责,不该气急之下说混蛋话。
那些话,哪怕是江京槐都不敢轻易言之。
这会推她走远,也和他回来的初衷完全相反。
但很多事情,林则都无法坦白。
和江京槐有关的成长经历,不能从林则嘴里说出来。
-
外边轰隆一声,把在客厅里看电视嗑瓜子的棠婉莹吓一跳:“这雨下得…”
也不知道棠洛带没带伞,说是出去打耳洞,快晚饭了也没看到回来。
电话刚要拨出,棠婉莹听到门口传来密码盘声响。
她立刻起身过去,拉开门就看到女儿低着头,发顶都是雨水。
“怎么了这是…怎么淋着雨回来的!”,她关门回头已经看到女儿朝楼上走去。
棠洛拖着身子进屋,把房门反锁。
贴着门板滑坐到地面,发尾的雨水流到马甲里层,冰凉闷湿让她打颤。
“那我以后就没空管你了,如你所愿。”
“照顾好自己,我不会回来了。”
两句话跨越十三年,同样冰冷决绝。
林则说过最不负责任的两句话,次次都会让她恍惚不曾熟悉过这个人。
听着妈妈在门外的敲打,棠洛圈起膝盖低呜。
-
周五的傍晚,州域一小门口围着不少来接孩子放学的家长。
以往都会出现在校门口的身影,今日却不在那里。
昨晚路过一家新开的蛋糕店,林则说会在周五放学带她去。
只要她在今天期末考的成绩公布上进步到第十名的位置。
棠洛拉紧红色书包带,里边装有第九名的成绩单。
站在校门口旁,她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同学,蚊子在她手肘窝留下许多红印。
直到保安室的叔叔提醒她早些回去,棠洛才注意到天色,也嗅到雨的味道。
一路奔跑,在雨层盖过傍晚橙霞之前,她跑到了家门前的缓坡路。
脖子上的乌黑短发被汗水浸湿,黏在一起。
棠洛在脑子里默念着待会要和林则说的好消息有哪些,一定要让他补上昨天的蓝莓蛋糕。
那条并不长的坡路堆着初夏的绿叶,风一吹卷到半空。
她翻着书包里的成绩单,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原本应该在数学书里夹着的纸张。
一股脑蹲到地上,加大动作的女孩烦躁拨开眼前的碎刘海。
书本被尽数倒出,偏偏这时又滴下雨点,砸在书封很快皱起。
棠洛慌张地收起书本,遗失成绩单的不甘让她起身时没注意,踩到书包带往前摔去。
一只黑色衣角的手适时把住她的肩膀。
“小心些。”
棠洛知道会是林则。
站好的女孩率先扬起笑脸:“你回来了!”
其实棠洛还想说为什么今天没来学校接她,让她白等了很久,到现在手臂都是蚊子包。
只是林则一定有原因,不会无缘无故失约。
伞下,握着伞柄的大手张开,让棠洛接过了那把伞。
不知所以的她看着对向的人。
他低下眼睛,一言不发的帮她拉上书包肩带,又弯腰拍干净她裤子膝盖处的灰。
“下次快下雨的时候要早点回家。”
“不要停留,马路上很危险。”
“看电视也不要太晚,不能影响第二天上学。”
“爷爷家的蜂蜜块少吃,容易虫牙。”
林则始终低着头,让额前碎发遮挡那双冒红眼睛。
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棠洛摆摆手打断:“好啦你不要说了,我又不是不知道。”
“再说了,不是有你照顾我吗,还有爷爷、奶奶、妈妈,他们都和你一样对我很好,我还这么听话。”
清甜的嗓音充满幸福快乐,有被宠爱的知足。
林则站直时,发顶抵着伞骨,十八岁的身高已经超过一米八五,棠洛只能奋力掂起脚尖,去抬高伞。
“你能不能拿一会伞,太重了…”,她左手举着右手,右手撑着伞,手面连着藕白手臂,上边大大小小的叮咬。
“还有,夏天要注意防蚊防晒。”,他说不完,却还想和她多说几句叮嘱的话。
棠洛看林则偏头出神,她才留意到他今天不一样的衣服。
宽大黑色西装外套,甚至裤子扎上皮带,她觉得有些不合适林则的年纪,略显沉闷。
“你怎么了?”
手再也支撑不住伞的重量,大风袭来,将那顶巨大黑伞吹到下坡尾处。
“不好!”,棠洛转身要去追,被林则拉住。
“你的伞!”,她有些着急,想挣脱林则的手。
只是很快,另一顶伞又来到他们的头上。
林则接过,点头允许那个人离开。
棠洛看着那个陌生人走到路的对面,才发现有一辆黑色轿车亮着白色车灯,罕见的等在这条路上。
2007年的州域区,轿车很少。
“林则,他是谁啊。”,棠洛不安轻扯着林则的衣角,眼睛还在盯着车子。
对方身上的气质很像电视里播的□□,比她见过的所有大人看着都凶。
“小洛。”
他叫她,和往常一样的昵称,但是脸上不带笑容了。
棠洛应声回头,眼里忽然流进刚才的雨水,眨个不停。
“照顾好自己,我不会回来了。”
雷声劈在这片夜色中,闷鸣在棠洛的脑子里。
站在这里的,仿佛成了另一个人,已经不是林则。
他说的话冷漠自私,并且懒得对她解释前因后果。
“就因为你要去另一个城市读书,所以…”
“可是你都还没有让我看到录取通知书,我也不知道你要去哪里读书,那我还怎么找你玩,怎么知道要考去…“
哪个城市找你。
棠洛垂下头,试图掩饰哽咽哭腔,话也断开。
远处的车子鸣了好几声汽笛,终于把脾气不小的棠洛惹恼:“吵死了!”
她扭头朝那喊,想赶走这辆会带走林则的车子。
“小洛!”,林则拉着她的手臂,想安抚这头狂躁的小狮。
城区的雨量充沛,隔绝了一切美好,冲垮现有的生活。
棠洛奋力甩开他,气红了眼睛:“我讨厌你!”
她顿了顿,决心到底:“那你滚吧,说到做到,别让我再看见你。”
她从不说脏话,平时听到同学说时还会制止。
但棠洛知道,人在愤怒时,会脱口而出自认为最无情的话。
跑出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跑进妈妈出来迎接的怀抱。
林则在那蹲下,痛苦到面庞扭曲,骤然崩解。
陪她长大的十年,林则将分不清恨与不舍的棠洛说出过最难听的话当真。
不允许江京槐承认林则,害怕她会重新记恨,哪怕知道棠洛永远不会埋怨十八岁的林则,但知道棠洛不会允许林则变成江京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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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敲了多少下房门,棠婉莹终于把女儿抱到怀里。
“是不是饿了,妈妈给你马上煮点热乎的好不好?”
搓着女儿的手臂,棠婉莹没有第一时间问她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只因为很久以前,棠洛也低落成这样,两三天没好好吃饭休息,吓坏了棠婉莹。
万分小心照顾她的情绪,只是不想看到这么小的孩子再伤心欲绝。
“妈妈……”,棠洛哑声,又哭着:“我的肩膀好疼呜呜呜……”
“好疼啊!”
仰面恸哭,棠洛借身体伤痛释放十岁和二十三岁的委屈。
今天的天气不定,一切突然发生改变,就好像十三年前生活巨变的前兆,让她提前不安,提前惶恐,害怕改变带来的后果。
“好了好了,不难受,妈妈在。”,棠婉莹抹了一把眼泪,继续拍着女儿的后背。
外边的雨小了许多,在屋檐下断线着淅沥。
空气鲜爽,路面无人,夜晚宁静。
林则依旧是刚才淋雨的那套衣服,不知道双手撑在阳台面有多久。
左边的房子跑出阵阵哭泣声,钻进他心怀深处搅弄。
年少时的愧意堆叠,夹杂三年的辜负。
那双沉寂的眼睫先是湿润,然后溃败,无预警独自下起阵雨。
作者有话说:小洛不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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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有雨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