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空中飞机拖着尾翼,留下一道长长的飞机云,映着霞色,将天空分成两半,一半澄蓝,一半橘红。
窗内,被撕碎的挂历,也不能再完好无损地回到桌上摆好。倒下的瓶瓶罐罐,在日积月累的争吵声中,带上了斑斑划痕。
“到底要我说多少遍,啊?不是我不帮,是没有办法!”女人歇斯底里地吼着:“你朝我发脾气?你有本事,怎么自己不去帮?”
男人本来像泄了气的球,窝在沙发里一言不发,听到这句话,仿佛被针刺到,发出了气球彻底炸碎前最后一次巨响:“我就知道,你不帮就是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一家,你还有什么好说?就这样,不过了!”
说罢,抓起桌上刚买来的一袋豆腐,朝墙上狠狠一抡。
霎时间,软白的豆腐被拍得稀碎,溅得满客厅全是稀稀落落的白点。配合着七零八落的杂物,充斥在整个屋子里的怒气,客厅俨然成了一只冒着热气的煎锅,只想让人逃离。
有人也确实这么做了。男人瞪的铜铃一般大的眼睛扫了一眼客厅的现状,没有丝毫始作俑者的自觉,面不改色地踩着一双凉拖,推开房门,狠狠摔上,扬长而去。
周惟倚着卧房门棱,冷眼打量着客厅不久前发生的一切,好似这一场家庭的闹剧和她无关,她只是像邻里街坊站在自家门口看热闹。
行吧,午饭的黄不丁子汤肯定不加豆腐了。她的内心波澜不惊,脑海里只闪过这一句叹息。
“愣着做什么!”女人扶着沙发的靠背椅起直了身子,对刚刚的争吵也不做过多解释,理了理额前的乱发,向满脸写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女儿喊:“一起来收拾啊,难道这个家不是你的家吗!”
周惟默默蹲下身子,拿着抹布擦拭着四溅的豆腐的痕迹。天热,她舔舔嘴唇想起来倒杯水,妈妈的声音又冷不防传来:“大人的事情小孩少管,不该问的别问,下午记得把学习功课写完!”
这种话,明明已经听了很多次了,周惟自以为她免疫了这种话对她的影响,结果还是被浇了冷水一般,口也不渴了,又无言地蹲下身子,把撕碎的日历一片片捡起丢掉。
下午,习习的凉风透过斑驳的树影,洒落在桌上的描红本上。
老师说,现在考试是写在答题卡上用机器改卷,一份工整的卷面无形之间会提高老师的印象,要求这个暑假每个同学都练一本字帖,不求大家写的和书法家一样好,但是也要一笔一划让老师一目了然。
这种机械式的作业,最适合现在闷热的天气,不用动脑子地写了。周惟百无聊赖地写了几行,转转笔,再写几行,再转转笔。
“啪嗒——”笔被转到了地上。周惟正想歪着身子找到一个刁钻的角度,企图不起身只凭胳膊就够到笔,那只黑墨钢笔已经被人捡起,轻轻放回桌上了。
周惟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了。整个家里,在遇到问题还能心平气和地说话做事的人,只有他一个了。但是,中午家里的争吵像一口气梗在周惟胸口,闷得慌。
她没有说话,眼也没有斜看身旁的人一下,重新拿起笔,临摹着字帖上的课文。
好想把中午爸爸妈妈的争吵和哥哥说啊,哪怕这种无意义的吵架早已上演了无数次。
周惟甚至可以知道父母吵到后期会翻哪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可是她也会失望的啊。当家里物品被扔得噼里啪啦满地凌乱,她也会怕的啊。
不过,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哥哥也不是没有遇到这种打骂,说不定比她看到的还多,只会让哥哥担心,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周惟这么想着,把笔越捏越紧,字也越写越快,笔锋几次差点划破了薄薄的透明硫磺纸。
周恺下午回到家,踏进客厅,虽然这个时候的客厅和他早上出门前的摆放几乎别无二致,但是他仍然感觉到了大动干戈后的气息。
比如沙发上的靠枕顺序乱了,比如果盘从茶桌的左侧直接移到了右侧,比如电视机顶盒墙后的挂历换了一册新的——还有书房里明显有心事但是不愿意诉说的妹妹。
在笔锋终于划破了临摹纸之后,周惟停下笔,目光空洞地盯着书架上的闹钟。周恺帮她抚平了纸张,关上了笔帽,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她。
她不说,他自然也不会问。这是他们俩的默契。是先天血脉相连的,是后天在朝夕相处中潜移默化的,是世间万事万物都分隔不开的。
“你不是选了政史地吗,文科还是很注重卷面的,那么多大题,要写那么多字,老师踩点给分,字写好看一点,一些答的模棱两可的,老师说不定会心一软多给一两分呢。”周恺细细注视着妹妹周惟的字帖。
或许是因为心思不在练字上,描红部分压根就没有描上,隔着硫磺纸临摹的部分,更是直接写成自己惯来的字样,完全没按照字帖练。
周惟终于瞥了她哥哥一眼,没好气地关上了字帖:“不用你管,本来也就是个应付的作业,我自己考试会写好的。”
周恺也不恼,低头笑了一下,熟稔地用手碰了碰妹妹气得鼓鼓的脸颊:“我当然知道我家惟惟的字不需要在写字帖练。”看着周惟依然是垂头耷脑的,不过好歹恢复了些生气,又轻轻地添了一句:“一下午了,你终于肯理我了。”
周惟转过椅子,歪着头打量着哥哥,忽地伸出手,用手背量了量哥哥额头的温度——不烧啊,她对她哥不一直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什么时候她哥和她玩兄友妹恭这一套了?
“你怎么了?想要演那种团团圆圆和和气气的家庭剧,每天还没演够?什么叫我不理你,真奇怪!”周惟把字帖一合,准备起身。
“该问怎么了的,应该是我吧。不要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周恺一把拽住周惟,“不要老是皱着眉头,学校里面学习压力够大了,就不要被家里的事情影响,真的有什么,我替你找爸妈。”
“你?你能帮什么忙?你在爸妈眼里,不也是小孩子?就算你以后大学毕业了,工作挣钱,他俩该吵还是吵。”周惟顿了顿,本来想着朝她哥嚷嚷几句,可还是停住了。
中午和妈妈清理争吵的残局时,妈妈特地叮嘱了周惟,说妈妈和爸爸吵架是大人的事情,不要和哥哥说,少一个人知道就越好,吵过之后该怎样过就依然是怎样过。
周恺在背后拽着周惟的胳膊,周惟看不到她哥哥的表情,但是小小的书房里倏然寂静,气压降低,周惟正准备回头,周恺就松开了手,指尖沿着她的胳膊滑落。
“对不起。”周恺莫名其妙地丢下这一句话,率先拧开了书房的门,离开了。
“我的天哪,这个家还有一个正常人吗!”周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扯了扯刘海,也径自走了出去。
明明中午还吵得天翻地覆,但是现在晚上一家四口又安安好好地坐在一起吃晚饭,夹菜盛汤,好一幅团团圆圆的和谐景象,周惟看着这一幕,心里啧啧直叹,这荒诞派戏剧经典除了《等待戈多》,还可以加一个“周家晚饭”。
周恺猜到家里又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是妹妹不愿说,问妈妈也只会得到敷衍的回答。
更不用问爸爸了,这个自诩为一家之主的男人,大男子主义满满,却做不到支撑起这个家的重任,遇到问题只会甩给妈妈,又唯恐别人看不起他,一腔窝囊气只会朝家里发泄。
他和他这个爸爸,早已不交流很多年了。思来想去,周恺还是决定以妈妈为突破口,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事物随着时间向前发展,不管消极积极。周恺的疑问没有费口舌就很快得到了解答,不过不是问妈妈得到的,而是又一场形式熟悉,内容陌生的争吵怒骂。
那是一个没有凉风的傍晚,闷热的天气似乎就在为这场爆发做铺垫。
周惟不太记得爸爸妈妈是怎么开始互相丢东西的了,她当时正在和哥哥一起看书,一边羡慕哥哥在大学可以随时玩手机,一边担忧高考。总之,新的一轮争吵就这么开始了。
“周海,我跟你说最后一遍!”妈妈的脸因为怒吼涨得通红,五官随着声嘶力竭开始狰狞,像一只戴着人类面具的发狂怪兽:“不是我不帮你弟弟孩子来恺恺惟惟的小学念书,而是我办不到!我不是教育局的!恺恺和惟惟当时的老师也被调走,不在这个学校了!现在都是划区上学,谁也帮不了这个忙!”
“余娟你帮不了这个忙?这个话你去惑鬼吧,鬼都不信!要是真的按区上学,你是怎么把恺恺惟惟弄到那个小学的?我知道你有个教育局的朋友!”爸爸抱着双臂,双眼吊着,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濒临崩溃的女人。
他话语里全是挑衅:“说白了,你就是看不上我和我弟弟一家,在你眼里我们什么都不是,不值得你去找关系!”
“我看不起你?你想要我怎么看得起你?把你当做皇上一样供着吗,给你提鞋?像丫环一样?你算老几?你配吗?”妈妈显然是被激怒了,一手指着爸爸,一手揪拽着爸爸衣领。
“对,你终于说出你的心里话了!”爸爸怒极反笑:“我就是不配!我和我一家都不配你的帮忙!”
“你,你好哇——”妈妈苦笑着退后了几步,收回了手,还想喊几句什么,却明白说什么都已经失去了意义,摆了摆手。
晚饭餐桌一片狼藉。周惟和周恺就这么握着碗筷,两人都没有动口吃饭,两两相望,对视无言。
哦对,好像是自己不小心提到这个话题的,自己提了高中学区这个话头,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叔叔家孩子上学要妈妈帮忙的事情。
周惟想到这,心里泛起了一丝愧疚,哥哥暑假还有暑期实践,在家里也呆不长,她还是希望能在哥哥在家里的时候维持一个平和的假象的。不过,这又是她阻止不了的,该来的还是会来,纸里包不住火。
周恺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在他眼里,这是完完全全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的事情,但是很多在他眼里可以和平解决的,到了他父母的眼里就是需要一场大仗的,而且争吵摔砸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能两人吵累了,停火了,等着一个由头过几天又开始吵。
“你在这吵我叫有什么用?能帮我为什么不帮,要不这样,我把我教育局同学的电话给你,你亲自去问她!”妈妈看着完全不把刚才的吵闹当一回事,自顾自开始看电视的爸爸,讥讽道:“要是你真的想帮你弟弟孩子,你应该也出力,而不是把什么事情都直接甩给我,说白了,你就是在你弟弟面前逞能说可以帮他解决孩子上学的事情,结果现在办不到了,面子挂不住——”
妈妈的话还没有说完,爸爸因为心思直接被妈妈挑明,脸一阵白一阵红,抡圆了拳头,就要向妈妈锤来。
“够了!惟惟高中正是学习任务重的时候,她现在要做晚课了!”周恺一个箭步冲上去挡下了爸爸的拳头,提高音量喊道。
周惟撂了筷子,把碗一推,略过了客厅里剑弩拔张的三人,走到阳台透透气。
哥哥似乎并没有当和事佬成功。周惟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又听见隔着卧房的客厅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摔砸声,伴随着男人无能狂怒的嘶吼和女人绝望负气的悲鸣。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惟曾经问过妈妈为什么不和爸爸分开,两个人在一起明明就是犯冲嘛。
妈妈被问到先是一怔,然后马上开始指责周惟小孩怎么管大人的事情,说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瞎听瞎想。再接着,就是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婚姻本就是如此,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最后,还替爸爸找补,说爸爸除了脾气差点,其他方面已经很不错了。
一番话下来,把周惟怼得哑口无言。噢,妈妈讲完这些,还要时不时充当身边熟人的感情导师,说些什么过日子就是这回事,大家都想开点。和妈妈的年龄相仿的熟人也都会纷纷表示赞同,点头附和,好一派和谐的中年妇女拉家常景象。
周惟深知妈妈内心拒绝和爸爸分开的,要固执地把这种日子过下去,作为女儿,她只能默然接受。
可惜,周惟不会,永远不会理解妈妈的想法,不会把结婚生子当做人生必定要经历的事情,不会把粉饰家庭太平当做人生第一要务。
至少现在,还没有独自生活能力的周惟,只能把这种想法暗藏在心里。阳台上,夜晚的风吹久了有些冷,风中依然夹杂着父母互相怨怼的斥责。
周惟不想现在回屋,摇了摇头,脑袋里面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头隐隐作痛,只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忽地,周惟感到被人轻轻地戴上了一副头戴式耳机——周恺已经练出凌波微步了吗,她又没有发现哥哥早就来到了她的身后。
夜色中,哥哥的脸色有些暗,周惟看不太清,但是她没有阻止哥哥给她戴耳机的举动。瞄了几眼哥哥,周惟回过头,任凭哥哥调整耳机的松紧角度,两眼直直地望向远处的街上霓虹,万家灯火 。
“And he shows me,
他对我说
he knows me every inch of my tall black soul
他看透了我每一寸焦油般乌黑的灵魂
He doesn't mind I have a flat broke down life
他不在乎我过着的乏闷无味、支离破碎的生活
In fact, he says he thinks
事实上,他说
it's why he might like about me, admires me
这正是他喜欢我之所在”
耳机里传来拉娜德雷百转千回的女声,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位复古女伶在昏暗的灯光下,低低细诉自己的幽怨故事。
一曲终了,女声独唱结束后还有一段悠扬的提琴尾奏。有些像美国爱情电影放映的结尾,男主女主驾驶着汽车,在落日余晖中开往公路的尽头。
“这是什么歌?”
“拉娜德雷的《off to the races》。”
“off to the races,嗯,这几个单词拆开我知道什么意思,组合起来怎么翻译?”
“原意是竞马比赛,歌曲里面引申为启程扬帆。”
而后又是一阵寂静,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唯有时不时马路上的几声鸣笛。
“启程,扬帆,启程扬帆,”周惟喃喃,把胳膊倚在阳台栏杆上,自暴自弃道:“我什么时候也可以启程扬帆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哈哈哈,不可能了,我会在这个城市像爸妈一样,过所有人都过的——”
周惟后背忽然感受到了晚风中没有的温暖——她的哥哥不等她说完,或许是故意不让她说完,紧紧从周惟身后拥住了她,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周惟都感觉被勒得喘不过气。
周恺双臂紧紧揽着周惟,把头轻轻放在了周惟肩膀上,有些贪恋地呼吸着周惟颈间的气息。
两人自从周惟长大后,还是头一次有这么亲密的举动。周惟说不上来有什么感觉,没有抗拒,甚至不想从这个拥抱中抽离。
这个家乃至所有她认识的人,除了哥哥,都不会有人了解她的内心所想,向她无条件地敞开怀抱,给她依靠了。
周惟就这么静静地由哥哥拥着。两人的呼吸是同频,思绪是共鸣。在这微妙的同频共鸣间,周惟感觉自己由此找到了进入乌托邦的方法,时间停止流逝,世间只有她和哥哥。
许久,周恺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像怕惊碎了脆弱的玻璃,但是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在周惟耳边都清晰无比,掷地有声。
“惟惟,你听好,你绝对不会过上和爸爸妈妈一样的生活。如果你遇上了喜欢的人,你们的生活也会是平和温暖,而不是只有无谓的琐碎,”周恺将周惟的身子扳过来,让她面对自己,微微倾着身子确保和她的目光在同一水平线上,指尖亲昵地描摹着她的侧颊:“如果没有遇到,你也不会孤独,你永远拥有我,所以,不要担心。”
这算什么?是安慰吗?还是承诺?如果是,我真的会当真。不能确定的事情,就不要说啊!周惟怔怔地听完哥哥的话,嘴巴张合几次,但始终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口。
周恺说完话,也没有出声,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僵在阳台上。
是妈妈喊他们俩回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两个人回来吧,吹风会着凉啊,今天晚上有《欢乐喜剧人》要播,惟惟你上次不是看的直笑吗?看一下放松心情,劳逸结合。”
呵,这样又把争吵一带而过了。揉烂的纸再铺平,也会留下痕迹,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呢?周惟摘下耳机,苦笑几声,戴上不问世事的,乖巧的女儿面具准备回房。
一旁被摘下的耳机里,歌曲仍在循环:
“light of my life,fire of my lions
点亮我的生命,燃烧我的**之火
……
Because i'm crazy, baby
因为我已经走火入魔,宝贝
I need you to come here and save me
我要你立刻现身拯救我
……
You are my one true love
you are my one true love
你是我永世唯一真爱”
“我知道,我现在说的话没有办法让你完全相信,”在周惟拧开门把手正要离去的一瞬间,周恺急急补了一句,夜晚的月亮在周恺身后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我对你说的每一个字,在你身边的每时每刻,都用尽了真心。你——”
“你你”了半天,周恺硬是没有把最后的话说完。周惟背对着他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下文,关上了阳台门,留下周恺一个人。
可是这要怎么说呢?说惟惟你是我活着的唯一意义吗?说自己的情感已经到了不可控的地步吗?想带着你到天涯海角,不想生命里有另外的任何人!惟惟的心里已经够乱了,自己不能给她添加负担了,尽心尽力扮演一个好哥哥的角色,在她身边,就是他最重要的事情。
周恺这么想着,在阳台随意坐下,一个人久久地望着月亮,任由思绪飘散。
ps.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节选自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