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枝照影衔霜落 第59章 最是叹怀少年时，九州四海不语迟。

瞳光越过她的明眸望向其身后的园圃，沈清遥着意避开容与投来的视线，“家父身体尚算康健，待得一切变数悉皆尘埃落定，我便去搜揽此前尚不曾翻阅过的典籍轶册，携着它们一道去游历尚未踏足过的山河，在我用己之所见所识而构筑的天地中，揽九天之月、逐耀魄之华。待我切实于游历中窥见心魂一角、了悟人世百态，我便回至家中接替家父之责续延家业宏光。”

“清遥哥哥确与常人不同。” 容与听罢，眉目皆如春日之柳般迎风旋舞起来，挠得他心间刺痒难耐之意更甚从前。

“那衍哥哥呢？” 见容衍兀自垂眸端凝着杯中平如镜面的酒液许久未曾言语，容鸢翼谨轻询道。

坦而言之，容鸢自幼便是有些恐畏于他的，便是时至今日，心间存留的些许畏敬之意仍自匿伏在同他相牵的每一眼、每一话中。

容衍此人，自幼便循着容氏为其框定的图划规行矩步地待人、处事。年方一十之际，便于绘制机关图纸一事崭露头角。后又五载，始同其父一道打理族中事宜，期间从不曾出过一处纰漏，向来便是各大世家名门口中颂慕不已的后辈。

他为人端方，待人敬磊，可便是面对身周朝夕相伴的亲眷族友，他亦从不曾卸下那好似早已融入他骨血中的君子面具，无端让容鸢觉得纵使有朝一日他化作一方玄冰跃入火海亦无能消融片甲。

然容与却自始便是他的例外。他生性薄淡疏漠，处事不容错失，却从不拘束妹妹同他一般循规蹈矩。

春日里，双髻垂悬着金铃飘带的妹妹素喜遣人将那院中长势正盛的卉芳碾制成各式色料，尔后悄悄将其携进兄长的书房，或于净素无瑕的宣纸之上描画方才来时所见的无垠碧落同那中天悬日，或于兄长业已绘毕的机关图纸之上添增几许亮色，好叫它们瞧起来不再如此枯凋。

夏阳下，身着一袭飞仙玉纱、首戴两点戏蝶蝉绢的妹妹捧着一碟蜜茹甜瓜径直飞扑进端坐于风亭内的兄长怀中，绵汁涟涟的莹润小手牵住兄长纹饰翠竹的袖摆轻曳之际，对坐将将四方游历归来的友人立时止住辞语，开扇掩唇轻笑起来。

秋风间，疾疾换上母亲令府中绣娘连日赶制的双兔奉珠衔月绣鞋的妹妹披着一身璨窈星华将每夜此时雷打不动必要研读古册术图的兄长牵至长街之上，央着他去买琼枝玉酪、金叶栗蓉糕、牛乳桂菱酥......踏月归家的路上，小小的人儿在己身接次不绝的为何声中酣然入眠，犹自弥散着清浅桂香的脑袋轻轻抵于兄长肩头，于沉眠中偶或轻唤着他。

冬雪中，裹簇于松软雪狐绒间的妹妹常在晨妆上罢敞门出至院中却见玉梅一夜间吐蕊绽芳之际，执一柄赭伞迎着倾世霜色踱入兄长屋内，在周遭银炭煨出的暖意间轻晃着他的臂膊邀他移步去往己院，一道去赏玉梅灼灼、品茶香袅袅......

瞧，这便是世人眼中惊才绝艳、族亲目下相依伴生的容氏双珠。

彼时，容鸢却悄自将这份倾羡敛起，为它织就了一袭缀满尖刺的甲衣。

自回忆中抽身而出之际，旁侧容衍业已置下杯盏，倒映于其衣襟处的一弯枝桠间兀自栖落一只瞧不清样貌的飞鸟，“若此番......”

将将道出寥寥几字，容衍便骤然梗住了声息，他于心间暗忖道：若此番得以功成......容氏举族确可暂时身退，百年基业亦得续传，可之后呢？尝罢了攻城利器的甜头，诸如此般不义之征伐可还有尽时？届时山河破碎、万姓失所，容氏便是得存又有何颜面再见苍生？

“哥哥？” 见其一**言还止、神怅意罔之貌，容与不由出声轻唤道。

乍然回过神的容衍闻声立时压下心间纷思杂绪，又自思忖片刻方续言道：“若此番功成......我心所愿，一虚、一实。”

“何为虚？” 容与询道。

“寻一僻山深林避世而居，一尾凤阳琴、一壶殿霜秋、一炉溪竹香、一锭澄心纸、一壁古籍册、一山泽灵木......”

“实呢？”

“实者......若族亲均愿、倘天命垂怜，我欲举族迁出、以避战祸。可若力所难及，纵使粉骨碎身皆苦求不得，我便舍身护持、矢志不悔。”

“哥哥......” 容与闻罢此言，眉宇间亦漾开一抹锤凿不落的坚愁。

“与与呢，与与有何所愿？” 瞧见妹妹神色中的怅落，容衍心下登时悔极己身方才所言，故而忙另起了一话。

“我毕生所愿仍是同儿时诉与哥哥知的那般......遍访名山大川，游览九州四海......见天地、观众生、识灵木、辨卉草......览碧落之阔、怜草木之青......”

“此般......倒是同清遥哥哥所愿仿似，不若一道结伴而行吧，再携上我！” 旁侧容鸢听罢旋即扬起眼尾雀奋地挽住容与臂膊，继而转首望向沈清遥欣然道。

一语方落，沈清遥立时止住了将将递至唇边的清酿，却不及阻下若两抹彤云般掠上双颊的绯色。

“那......鸢鸢呢......耳闻你询了这许久，己之所愿却尚未道与我们知呢。” 不欲泄出心间密事的沈清遥旋即将话头引回正轨之上，堪堪避了过去。

然世家大族中娇养着长大的姑娘终归多是孩童心性，轻易便被绕了过去：“我呀，原先想着要避离容氏，寻一谧静安宁之所置一间宅院，种些卉木芳草，再养一只小犬解闷，若非必要不与外通。”

“这日子过得......岂非似同远村之中上了年岁的......”

江鹤眠一语尚未尽，便遭忿恼不已的容鸢俯身就地拾了方及不上尾指盖大小的石子飞击额上。

“嗷......好疼......” 被碎石击首的江鹤眠眸中迅即泛起水光，应确是疼极了的。

“可不是你自寻来的，每每张嘴，皆闻不得几句好话，真真是狗嘴里......”

容鸢此语亦未道尽，江鹤眠便不轻不重地干嚎了一声，“与与、衍衍、沈兄，你们瞧！我不过是动了动嘴皮子，她便对我动辄打骂......”

一番怨语吐毕，江鹤眠复又牵住容与垂落石案的袖摆，可将将攥入掌心尚不及续倒苦水之际，那袖摆便遭容鸢劈手夺出：“做什么呢你，这是我阿姐的袖摆，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

“......” 亦自恼忿的江鹤眠见辩她不过便抿唇提气吐罢息，尔后径直执杯起身朝着后首叠绵山石侧卧下去，“沈兄，替我续上一杯......”

纷辞侃笑间，幕色愈沉，望着顶首益发清明的月色，江鹤眠眨着略自迷蒙的醉眼豪言道：“既我等愿想接互可融，不若事了之后，我等便再度一道同行，纵马九州、遍览山河，可好？”

“好！” 余者不及多思便悉皆朗声快慰应下此约。

最是叹怀少年时，九州四海不语迟。

夜露积重之际，侧目望了眼已自倦乏地不住下垂着脑袋的容鸢，容与骤然敛起方才的玩笑之色，正声道：“明日便要入陈了，若果如先前所想，陈人此举实是包藏祸心，至少明面上我们必不可同王城或是容氏有任何牵连。”

“与与是想说，未免处于太过被动的境地，我们应当另寻个身份入陈？” 沈清遥听罢不过暗忖片刻便立时明晰了其话外之意。

“不错。”

“不若......乔作商贾何如？恰好还携了一队侍从，只消明日于此镇上购置些货物即可。” 容鸢提议道。

“不可，若陈人早有所防，想来我们这一路上所为之事难以避过他们的耳目，届时我等便不免因着自相矛盾而曝露了身份。” 容与肃声道。

“倘要对得上一路所行所遇，修士之身最为合宜。” 容衍思罢出言道。

“此议可行，届时若逢节外之枝，再行出手亦不会过于引人疑猜。但只修士之身原便是个较之其他更为惹眼的身份，我等还需更加谨言慎行方是。” 容与道。

“好，明日一早我便遣人去镇上添置几身更符修士所着的衣物，再令随行之众留守此间待命，去者若过多，陈人则更易起疑。” 容衍道。

“好。”

四人应罢，旋即停杯起身自回屋中歇下，唯余九天悬月仍旧朗照红尘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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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起，晴光透窗而入，飒飒然落于容与昨夜梳洗罢便披于衣桁上的绣珠外衫，折映一地莹润的宝光。

“与与......我仍极是惦念昨日那店家铺中所做的浆酪同果饼......晚些时候可否......” 将将起身，仍自眠意沉浓的容鸢一面半阖着眼披衣，一面软声同容与娇声道。

“我已妆罢，那酒家距此间算不得路远，我去瞧瞧哥哥起身了不曾，邀他同我一道去铺中采买，如此待得鸢鸢梳洗毕，便能立时吃上了。” 容与言尽便行至衣桁旁侧取下外衫披上，继而去往容衍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