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枝照影衔霜落 第44章 言契不语观世事，灵书无言解生忧

子丑交替之际，屋内重重结界终是渐次传来碎裂声，彼时容与正歇坐在红椒对首的一方草垛上，容鸢同蔺闻思先后倚着她肩头微盹着，而媸漓则凌空静悬于三人身后十余步处纵观着周遭的动向。

浓墨似的怨气割断数月前小孙儿垫着脚凳方悬挂上去的红椒时，媸漓的护身结界立时将四人一道拢入其间。

步步朝着外间行来之时，尸身的指尖陡然催生出被滚滚怨气裹覆的三寸有余的利甲。

将将走至门头下首，脚下早已晒得瘪干的红椒立时发出一道不甚清明的脆响，正兀自睁着双碧瞳一瞬不眨的老妪蓦地止住了脚步垂首望去。

“孙儿......” 开口间仍是那嘎涩、僵沉，透着浓浓死气的苍老之音。

乍然闻得此声轻唤，媸漓惊声道：“她竟还存有神智......”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蔺闻思不由惑询道。

“难说。”

望着复又提步朝着她们迎面而来的老妪，容与作平常态道：“夜深了，您欲往何处去？”

将将行至护身结界前的老妪闻言一怔，尔后抬眼望进她的瞳眸道：“替我的夫君、儿子、儿媳、孙儿，替这世间千千万万亲历着昏庸国君、荒唐世道、繁沉徭役剔骨割肉的苦命之人，去讨个公道......”

“他们的权势盘根错节、层层相扣，这公道......身为王权眼中微如蝼蚁的我们，该如何去讨？” 此一问，容与不知是在询着眼前之人，还是在询着自己。

听罢，老妪静默许久，尔后了然一笑道：“蝼蚁也有蝼蚁的反抗之策。”

语毕，老妪继而提步前行着，经过容与身畔时却又止住了步，“姑娘，感念你这两日的庇助，况你本就是局外之人，我今次一去无论功成与否，一切因果悉皆同你无干。我亦不会同他们一般伤及无辜，我只杀采石山、王宫、边境那些肆意鼓动征伐之辈，这些年来他们身负之罪万死难辞！”

听着老妪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容与却仍旧持着方才之姿，既未驳言，亦不曾阻截下她。

“与与！” 望着老妪的身影几欲消失在视线中，容鸢迫急地牵住了容与的袖摆朝着两侧晃了晃。

“再不拦阻，她便真就此走远了！” 蔺闻思亦疾言道。

唯有媸漓，静立在她身后望着她因泄了些气而陡然微耷下的肩头轻蹙着额首，却始终不曾出声相劝。

容与明了，于理，她应立时阻截下要造此杀孽的老妪。其一，逝者已逝，若横加牵涉红尘，事了之后恐难逃永坠无间地狱、再无六道轮回之苦；其二，死生盛衰之事，早已于轮回前便已定下，若陡然受扰，恐牵连甚广，其余下家眷又该如何度日......

可于情，同是蒙受征伐所迫之人，以己心度之，亦难就此归入轮回，撒手而去......况此间仇怨又岂是一句世道如此、实非人力可及，天道有法、常人莫可违之能劝解的？

罢了，至少让她报了孙儿之仇罢，容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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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妪纳了妖兽浊息，又逢执怨所化，出了村子不久便化作一阵阴风朝着采石山疾疾而去。

“媸漓，开界门，去采石山。” 容与沉声同媸漓道，仍自不曾去牵顾余下二人。

“好。”

将将自界门而出，容与便起了奇门之术去感应机关鸟兽所在，却乍觉已失去了术息，想来江鹤眠等人定是难事缠身，且此间试炼中必有局外之人从中牵涉，方断了两厢音讯。

忖罢，容与压低声量同媸漓道：“能探出她所在吗？”

甫一至此，媸漓便觉此间怨戾之气滔天，而溯其源头，便是在东南方向约莫半里路处。

故而媸漓听罢微微颔首，尔后再度支起护身结界领着三人一道朝着老妪所在地寻去。

一路行至石场最深处，便见一纵屋舍无声在暗夜间伫立着。

待得行近些，却见眼前屋舍悉数敞着门户。阴风猎猎间，门头处悬垂的菲薄帷幕不时被掀开，屋内境况一览无遗。

自左侧首间屋舍起始，一地冷炙残羹中，成双银箸将内里五位兵士依次钉悬于土壁之上，瓣瓣碎裂的食碗、陶瓶则疏疏密密嵌于其人体肤之内，只浅浅露出些微锋缘；次间屋舍中，土壁箭袋内所盛箭矢悉数被取走，屋梁之上垂悬着六具浑身扎满箭矢、正随着阵阵阴风悠悠曳晃的尸首；第三间屋舍中，五名无衣蔽体的兵士正侧身成列立于帷幕之后，将他们牵系在一处的却是身后之人穿胸度腹而来的双臂；第四间屋舍中，平日里用于责打采石者们的长鞭此时正露出各自顶柄自六名兵士□□穿入，复而自其人首端而出，余下鞭身则绕梁环过将他们悬吊而起；最后一间屋舍中，五名兵士被掏空内里，自石场上取来的碎石零零落落填于表肤之下......

此番景象赫然跃入眼帘，除却媸漓之外，三人皆扼腕骇极。

“怎的......如此......残虐......” 容鸢瞧罢一面冲出数十步外不住干呕着一面颤声惊道。

“那老妪何以不在此间？” 朝着容鸢行去间，蔺闻思压低声量惑询道。

“约莫是去寻她孙儿的遗骨了。” 容与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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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魂息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见采石之地有一处微微隆起个极小的土堆，观其色像是新近翻整过。而方才所见的惨案元凶此时正静立于其前，通身怨戾之气腾涌，浓重更胜先前。

“好生将他的遗骨殓葬了，便去你该去的地方罢，莫要耽于此间，再为自己平添罪业了。” 默了半晌，容与终是出声言道。

“大仇未报，如何能就此罢手离去！” 老妪答道。

“可逝者已矣，若他们泉下有知，必定也不愿见你如此。” 蔺闻思颤着声同她道。

“逝者已矣？那他们此生所蒙之难便就此白白受下了吗！莫要同我道何天道赏罚，难道这些该死的畜生入了冥界堕下无间地狱永世受刑便能偿了我等所受之罪吗！” 老妪言至此厉声狞笑片刻，尔后方续言道：“我偏不循着所谓的天道纲常，若天真有道，便不会冷眼瞧着我等蒙难而袖手旁观了......故此，趁着我还有些能耐，少说要颠了此间的乾坤，亲手杀了这群畜生报此血海深仇。方才你们都瞧见了罢，我不仅将那日强行将我孙儿带走的兵士都给杀了，还弑灭了他们的三魂七魄，让他们永生永世再入不得六道轮回！”

闻至此，孰料容与话锋陡转：“方才论起如何讨寻公道之事，您可还记得？”

见老妪不语，只转首望向她，容与续言道：“我同家兄、族妹一道途径至此，实非游历，而是受命于君。吾国之君......亦好兴兵事、耽民计。君令吾全族密行一事，限期之内，若事成，则伐起；若事败，则族灭。我......”

言至此，尚不待容与道尽，老妪便厉声叱断：“荒唐！卑龊！你们枉读诗书、枉识人理，竟为一族之存亡而罔顾苍生之安危！”

话音方落，容与好似经了灵泉灌顶，又若遭了劈面一抔寒水，“可若你是我，一面是自幼相伴的阖族血亲、一面是素不相识的所谓苍生，当真能同方才所言那般携着他们一道凛然赴死吗？”

老妪闻声默然，良久方道：“你说得不错，终归是我们立场不同。可你瞧，我们都有着自己的私心，便谁也别劝谁了罢。”

望着老妪环抱着裹覆孙儿遗骨的黄土蹒跚远去，容与自其身后扬声唤住了她，“若吾允汝，永生永世，只要吾身仍处轮回之中，必得肃清寰宇、平正天纲，不灭不休呢？”

夜风袅缠着将此番诺许送至老妪耳畔，但见她听罢浑身一怔，背身长立许久，尔后缓缓回身出言道：“凭何信汝？”

“吾愿同汝定下魂契，有此契在身，永世必遵。”

“与与！” 旁侧三人齐声惊唤道。

“与与，若真有此契傍身，所定之事一世未成便会世世为其所驱所扰，莫要冲动行事！” 媸漓疾步上前正色道。

“我并非是在冲动行事，此事盘桓于我心间已久，早经熟虑了。”

仍自惊怔于原处的容鸢无声望着分明近在咫尺，却陡觉远隔天地的族姐。她想，与与原便是那翱翔九天的灵凤、瑞降凡尘的神女罢。

“你果真想好了？” 老妪仍自疑道。

“我想好了。”

言毕，容与侧首望向身畔的媸漓，媸漓见此只得循着她的意。媸漓想，也罢，既是她想做之事，那自己也便生生世世伴着她护着她就是，况肃清寰宇、平正天纲，听起来便是一件极厉害极不寻常之事。

忖罢，媸漓一面牵起容与的一只手，一面抬起掌心，尔后便见瓣瓣桃蕊朝着那老妪蜿蜒而去，赤线相连间，灵契就此结成。

“此契为凭，不灭不休。” 望着渐隐于掌心的赤线，老妪轻言道。

“此契为凭，不灭不休。” 容与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