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说过好剑都是有灵的。
秦嵇接过那柄长剑,掌心处剑稍的温度像是寒到了他心里,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送给你了,算作见面礼罢。”
秦嵇双膝跪在地上,脊背笔直,略带稚嫩的面上不显波澜,恭恭敬敬道:“徒儿秦嵇,拜见师傅。”
秦嵇自拜在其师门下后,就是断了半段红尘,与亲生父母间再无瓜葛。师傅隐居山野,养了三只白鹤,酿了三坛好酒,埋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下。
山上的生活实际是极乏味的,他性格沉闷,师父也总是不见人影。陪伴他的似乎只剩下一片苍茫和一阁子的剑谱。
但现在不是了。
秦嵇看着眼前低垂着头的女童,莫名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悲凉。
她说她姓“鱼”——就是不知道是哪个“鱼”,父母亲死在了探亲路上,好不容易靠着野果和乞讨回了家,晕倒在家门前的路上,后来就被师傅带上了山。
“鱼”师妹不识字,师傅也总是三天两头见不着人,于是秦嵇就充当了小师傅,教她习字教她练剑。
长期相处下去,他才发现“鱼”师妹实际是个活泼开朗的人,度过了刚上山那会儿的迷茫无助,话匣子彻底打开了。
“师兄,师傅一直都这样见不着人吗?”
“师兄,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师兄,你的厨艺是和师傅学的吗?”
“师兄……”
整天到晚叽叽喳喳,且大多是问句,逼的秦嵇也得回答。
有时被吵得烦了,他索性充耳不闻。
山中的日子单调且枯燥,“鱼”师妹的话匣子也好像越变越小,越变越小。尤其是在发觉秦嵇并不喜欢自己的多话后,更是变得有话想说也憋在心里。
那几天风比往日更刺骨,刮在人脸上生疼,秦嵇知道快入冬了。他依旧早起练剑,却发现往日一直注视他的那道目光没了影子。
他心里疑惑,直到用早膳时也不见“鱼”师妹,才发觉出了问题。
几次叫唤后无人应答,秦嵇犹豫再三,推开了那间少女闺房的门,第一眼瞥见的就是少女透着朦胧气息的帘帐,透过帘帐,女孩子瘦弱的身躯此时正如一片枯叶落在床上。
秦嵇的心抽了一下,从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显出不知所措,上前查看师妹的情况。被子被师妹踹在床角,她此刻只穿了单薄的里衣,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额头发烫,气息轻得不可觉察。
秦嵇直觉师妹是发烧了,用一块打湿的破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虞鱼滚烫的额头和脖颈。他试过用凉井水给她擦身,试过喂她喝水,可热度就是退不下去,反而有越来越烫的趋势。再这么烧下去,怕是要出事。
“我去找大夫!”
最近的医馆在山脚下,秦嵇心急,撒开腿就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冷气从鼻腔和口腔钻进来,喉咙里干得冒烟,肺像要炸开一样疼,但他不敢停。
终于远远见了隐约的村落轮廓,秦嵇一头冲进镇上的医馆。
“大夫,我师妹,我师妹她发烧了,烧得厉害,求您过去看看!”
老先生抬起眼皮,慢悠悠地打量了一下眼前半大的小伙子,问过地方后皱起了眉头:“老夫年纪大了,这山路怕是走不动。”他顿了顿,看着秦嵇苍白的脸色,“这样吧,老夫给你开几副药,你拿回去煎了给她服下。若是明日还不退烧,你再来一趟。”
秦嵇攥紧了拳头,又无可奈何。
三包用草纸包好的药递到手里,秦嵇连声道谢都顾不上说,抓起药包转身就走,唯恐自己回去得慢了。
当他终于踉踉跄跄回来,一把推开门进去:“药……”
眼前景象让他顿住脚步。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坐着,端一个小碗,用勺子给床榻上的师妹喂什么,空气中一副山草药的苦涩气息。虞鱼虽然还闭着眼,但脸上的潮红似乎褪去一些,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
秦嵇怀里还抱着那三包草药,汗水顺着脸庞流下来:“师傅。”
温明听到动静回头,见秦嵇形色狼狈,不复从前冷淡寡言的样子,好奇问:“你这是去哪儿了?”
秦嵇看着温明手里那碗药汁,张了张嘴含糊过去:“出去练剑了。师妹她怎么了?”
温明将最后一点药汁喂完,放下碗,用袖子擦了擦虞鱼嘴角的药渍:“着凉发烧了,我在山后采了点退热的草药,给她喂下去了,虞鱼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
原来小师妹真叫虞鱼。
虽然自己的好心成了多余,但师妹总归是没事了。师傅温明似乎也终于明白自己放养两个小孩在山上多危险,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了。
日子就这么过去。
秦嵇靠着树干,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枯草,隐在月色朦胧的阴影里。他今年十八,身量已经拔得很高,常年练武也让他身形挺阔,只是眉宇间还残留着少年人的青涩。
目光落在不远处。
虞鱼今年十五,出落得越发清丽,像一支带着露水的青荷,坐在秋千上晃荡,视线正胶着地黏在庭院石桌上、那个醉倒的身影。温明喝多了,手边倒着一个歪斜的酒葫芦,此刻已经不省人事。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微妙的酸涩。
虞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轻轻从井沿上跳下来,穿着布鞋的脚轻踏在地上,悄无声息走到温明身边。
她蹲下身凑近,近到能数清温明眼睑上细密的睫毛,不自主屏住呼吸,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心虚地向四周看,没见到秦嵇,而后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将唇印在温明微蹙的眉心。
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虞鱼像是被烫到一般直起身,脸颊瞬间通红,眼睛里闪烁着惊慌与羞涩,还有一丝得偿所愿的隐秘的欢喜。她像只受惊的小鹿,捂着嘴头也不回地跑开,没有注意到梨花树后那个将她所有举动尽收眼底的师兄。
秦嵇手里的枯草被捻得粉碎。
他看着温明毫无所觉的睡颜和虞鱼消失的方向,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某些早已存在却被他刻意忽略的东西。
师傅教导过他以柔克刚,恰如此时此刻,心底那点从未宣之于口、甚至不敢细细分辨的朦胧情愫,已经被这个轻柔的吻击碎。
最终秦嵇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和尘土。看了一眼这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然后转过身朝着下山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十八岁的秦嵇,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揣着心底那份刚刚破土就被深埋的黯然,独自一人,下山闯荡江湖去了。
三年光阴,弹指刹那。
江湖的风霜比从前山上的风霜更冷冽,秦嵇的眉宇间褪尽最后一丝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世事磨砺出的冷硬和沉默。他走过很多地方,经历了很多事,身上的旧疤叠着新伤。
在一个秋雨潇潇的夜晚,他接到一封辗转而来的信。信很短,只说虞鱼与人交手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秦嵇连夜动身,马不停蹄,赶了三天三夜的路。
虞鱼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一碰即碎的薄瓷,每次呼吸,脖颈间青色泛黑的经脉就更加明显。仇家下手极重,伤在她五脏六腑。
意识在黑暗中沉浮,偶尔能感觉到一双温热的手在为她更换浸血的绷带,带着奇异气味的药汁从嘴里灌进来。
虞鱼不知道挣扎了多久,终于从那片沉重的黑暗中挣脱出来一丝清明,艰难地一点点掀开眼帘。
转动眼珠,视线缓缓聚焦。
床边坐着的人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脸上带着连日不休的疲惫。是秦嵇。
“师兄……”
秦嵇如释重负,按下她想要起身的肩:“别动,感觉怎么样?”
虞鱼目光在这间简陋的一览无余的房内扫过,除了秦嵇,空无一人。她喃喃着,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只有师兄在啊……”
秦嵇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喉结滚动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抿成一条直线。
桌边汤碗的未喝完的药汁里,还沉淀着少量带着奇异清香的琥珀色膏状物。这是治疗内伤的神药菩萨膏,万金难求。
是今早天还未亮时,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塞进他手里的。
那人没有进门,甚至没有朝床榻上看一眼,只是声音沙哑地说了句“化水内服”,接着转身消失在还未沉下去的月影里,来去匆匆像幻影。
秦嵇什么都没说,垂下眼,用木勺慢慢搅动着碗里浓黑的药汁,将膏体彻底搅匀,一勺一勺将那混合了菩萨膏和某些复杂情绪的苦涩药汁,小心喂进虞鱼嘴里。
药肯定是很苦的。
不然师妹为什么皱眉,为什么落泪,为什么心如死灰?
据说是温明从前的仇家找上门来,威胁虞鱼说出温明的下落,虞鱼不从便被打成重伤。秦嵇想去给虞鱼报仇时,怎么也找不到对方,估摸着是被温明解决了。
虞鱼经此一役,决定和秦嵇一样离开山上。不过她不打算去闯荡江湖,而是来到了绮香镇。
秦嵇则继续在江湖中游历,再次与温明相见时,对方不知有了什么际遇,原本缠绕在身上那股子颓然气息消失不见,整个人变了许多。
温明托秦嵇给岱山上的故人带一壶酒,秦嵇应下了。温明托秦嵇给虞鱼带一封信,秦嵇没答应。
去往岱山路上,秦嵇途径绮香镇,去看了眼自己的师妹。记得那是个多雨的时节,他见到虞鱼一切安好。
后来秦嵇意外与孔英及其友人同路了一段,直到许久之后才得知孔英的身份,以及她与赵衡的纠葛。诸如种种,略去不提。
送完了酒,完成温明的嘱托,秦嵇无事一身轻,正想着抓阄决定接下来往何处走,虞鱼出现了。她已经得知当年救自己性命的菩萨膏是温明送来。
虞鱼从秦嵇口中再次确认了这一事实,心头一时间各种情绪全涌上来,如一团乱麻已经分不清楚。此刻她只想找到温明,问一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之后的一切超出了虞鱼的意料。她本是好意帮孔英,却没想到温明就在敌军的营地里头。计划失败,孔英被俘。虞鱼又自责又难过,但微小的个人在时代洪流下是不堪一击的。
敌军来袭,怀州沦陷。
为自我保全,秦嵇和虞鱼只得不断被迫北上,战火蔓延到了大益郡。虞鱼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温明。
只可惜身死魂消,万物寂静。
她和秦嵇送温明落叶归根,将他的尸骨带回七贤郡埋葬,不知道算不算了却他最后一桩心愿。
“你怨过我吗?”
“什么?”
“我没告诉你菩萨膏是怎么样来,也没帮温明带那封信。”
“没有,我只怪这世道阴差阳错。”
分辨不清虞鱼有没有骗自己,秦嵇又上路了。浮世飘摇,何以为家?
战乱结束后,秦嵇路过继海府天贵镇,居然碰见了个故人。
一口半旧的铁锅架在泥炉上,锅里熬着稀薄的小米粥,冒着细微的热气。摊主头发白了一半,脊背微驼,穿一件粗布褂子,正拿着长柄木勺,慢悠悠地搅动着锅里的粥。
秦嵇腹中正空,便道:“劳驾,来碗米粥。”
“好嘞。”摊主应声舀了碗粥,又从小桌上的瓦罐里夹一小撮咸菜放在粥上。
秦嵇接过碗,没有立刻喝,见摊主那张脸依稀还能看出些过去的轮廓,只是面容中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从容。
“你可还认得我?”他突然问。
张德良闻言,抬起浑浊的眼睛打量着秦嵇,看了半晌,眼神里只有茫然和疑惑:“恕老汉眼拙,客官是……?”
秦嵇不再多言,摇了摇头:“认错了。”
这数年间他几乎将南朝走遍了。温明送他的这柄剑,斩过西北群山上的雪花,断过大江河流中的白浪。而现如今,秦嵇开始感到厌倦。
绮香镇的傍晚比江湖上许多地方喧嚣,却让他感到平和。
穿过集市,拐进一条相对安静些的侧街,在一间铺面前停下,门楣上挂着一块原木色的招牌,上写了三个颇有筋骨的黑字——烟尘铺。
他站在对街看着铺子里,带着种近乡情怯的惶恐。
虞鱼没看见他,身上穿着件浅黄色裙衫,岁月似乎没怎么改变她。这么多年过去,虞鱼和秦嵇印象中小师妹的样子半分不差。
他迈步穿过街道,身影堵住了铺门口的光线。虞鱼抬头,逆着光眯了下眼,脸上毫不掩饰地闪过惊讶:“师兄?”
“你近来可还一切都好?”
虞鱼笑了:“一切都好。师兄这是打哪儿来?”
“外面。”秦嵇答得含糊。这些年他随心所欲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还缺人吗?”
秦嵇迎着虞鱼的目光,朝屋里那些摆放着的各式香料和高大的货架抬了抬下巴:“搬东西,上货,看店……这些活儿我都能干。”
铺子里一下子安静了,只剩下外面街市隐约的嘈杂。
“管饭就行。”
其实虞鱼、秦嵇、温明的故事诞生得比孔英的故事早很多,这是我好多年前构思好的小短篇,包括秦嵇在正文中的初次出场也是好几年前就写好的。后来一想,这么一个含有江湖和武侠元素的故事,不正好和孔英的故事相契合吗?于是就成了现在的样子。当时写了这样一段话:“我的剑斩过西北群山上的雪花,断过大江河流中的白浪,每每出鞘,必有亡魂。可它到你面前了,也成了刀俎上的鱼肉,任你宰割。”说的当然是秦嵇和虞鱼。不过按照现在的故事发展,我想也许留白会更好,所以只放在作话里弥补遗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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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明月松间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