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球 第9章 第 9 章

第二天醒来，程冯眼睛肿得只有一条缝，声音变得嘶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自己身上滚烫，像是发烧了。她拿起手机先在系统里提交了病假。实在是不想去上班，申杰就在公司，曾经费尽心思留下来，即使见不到面，只是跟他在同一栋楼里也觉得幸福，现在却因为同一个理由感到痛苦。

申杰还没有回来。空荡荡的房间里，程冯一个人缩在床上，醒了又强迫自己睡去，睡着了又哭醒，反反复复，她不想起床，不知道该去哪里，因为无处可去。

程冯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她一天没吃饭，无力地蜷缩在床上的一角，整个房间亮着床头的小夜灯，申杰坐在床边，借着昏暗的灯光静静地看着她。二人对视着，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开口。

“我是结婚了。可是她早就死了。我没有让你当小三。”

“什么？”程冯仿佛被雷击中，身体一瞬间僵硬起来，听到死了这两个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申杰还重复了好几遍，他每说一句：她死了，程冯内心就被震撼一次。她甚至停止了流泪，整个人开始瘫软，不可置信地看着申杰。昨晚申杰走后，程冯想了一整晚，他要怎么处理才能两个人不分手。她想了无数个理由，唯独没有想到是这么一个令人震惊甚至是有些惊悚的答复。她感到震惊，同时也怀疑这是不是申杰为了稳住她又编了一个谎话。

“她真的死了。”见程冯冷静下来，申杰也放缓了表情，表情不再愤怒，脸上更多的是心痛，仿佛他要说的事情对他来说真的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我没有骗你，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带你去她墓地，她真的死了，只是消息一直没有公布，我不是有意瞒你。”

“不可能，要是她死了，为什么秦立还会来找我？”

“秦氏集团是家族产业，秦立是入赘女婿，改姓的秦，空有职位却没有实权，所有资产都在他女儿秦千语和其他秦氏股东手里，他不敢公布，他想要的就是秦氏集团的全部，所以现在我们明面上也保持着一家人的关系。我在去年成立了现在这家公司，为的就是替他转移集团的资源，在这之前，秦千语死的消息还不能公布。他今天出现在酒店，应该只是想要找我，结果却等到了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申杰说完又紧紧地把程冯按在怀里不停道歉。程冯努力消化刚才申杰的那段话，不知道要不要再相信他，但是有一点他说得没错，如果秦千语没有死，作为一个父亲，怎么会容忍自己的女婿去勾搭别的人？怎么会找到自己轻飘飘地就放过了呢？可是程冯想起刚才秦立的轻视她的眼神和语气，一股巨大的羞耻感涌上心头。申杰说着什么资产、什么集团、什么公司，她一个字也听不懂，甚至这些字眼让她对两人的关系重新审视起来。一个是豪门女婿，一个是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巨大的阶级鸿沟此时也横在她面前。在这么些人面前，她是这么渺小、没有存在感。她以为自己只是遇到了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可以给自己家庭的男人。

好复杂。程冯痛苦地闭上眼睛，躺在床上默默哭泣。

“你要是决定好分手，我尊重你的意思。”一直没有等到程冯的回复，申杰又补充了一句。

程冯听了心里一沉，眼泪又控制不住滑出来。她突然觉得感情是一个很荒唐的东西。明明不久前二人还浓情蜜意，好像全世界都和他们没有关系。现在彼此之间疏远、冷漠，就像陌生人。曾经申杰的成熟和理智又多让她着迷，此刻就有多让她痛心。两个人在不了解的时候凭借一股冲动就可以在一起，也可以因为一次争吵各走各路。她不解、怀念、甚至开始后悔。

自己要是早就了解清楚会怎么样？昨晚要是好好跟他说会怎么样？退一万步来说，当初非要在一起吗？当初一定要这么冲动吗？回想起二人还没有在一起的时候，申杰对她并没有多猛烈的追求，她就上钩了，要是当时清醒一点、果断一点拒绝会怎么样呢？程冯不可避免地陷入自责的怪圈。她痛恨自己对爱抱有期待，痛恨自己年轻，痛恨自己的软弱和讨好。

就因为没人爱吗？就因为没有被关心过吗？她觉得好不公平。

而且话说回来，申杰的解释其实程冯很满意，她愿意接受这个答案。只是内心仍然有一丝怀疑，纠结着要不要相信他，又该怎么拉扯，才能显得两个人之间继续下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程冯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就转变了心态原谅他，结果他说要尊重她要分手？

“怎么搞得好像是我要分手，是我做错事，是我伤害你一样？我伤害你了吗？”

“是我伤害你。我也不想让你继续受伤了。”

“嗯。”程冯无力地点点头。

申杰也没有再说话，像是已经决定好了尊重她的“意愿”，只等程冯起来收拾东西离开，以后就当不认识。于是她自嘲地说道：

“尊重？你尊重我要和我分手。那在一起的时候你怎么不尊重我，认真追求我，认真坦白你的过去，再问我要不要在一起呢？你有钱有势，对你来说我就是透明的，在一起没风险，很轻松就能知道我在哪里念书，我父母离异，知道我所有事情。可我要了解你只能通过你的讲述。现在你觉得算了不合适就分手吧，你倒是完美抽身了，马上就能回归原本的生活。可你明明知道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我去哪里呢？谁能帮帮我？你比我大这么多，你甚至结过婚，分手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是我呢？我只有过你。分手以后我怎么办，好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我这么爱你，我是真心爱你。”

程冯越说越激动，到后面甚至坐起来，她的情绪越来越激烈，一开始还能冷静地指控，到后来只剩哽咽的控诉，她边哭边说，声音也越来越大，一直到最后那句“我是真心爱你”已经消耗完了所有力气。

程冯又哭倒了，她太疲劳，一天一夜没有喝水没有进食，只要醒着就是流泪，现在是真的筋疲力尽了。

程冯闭着眼睛，在黑暗中想象他的反应。程冯其实很想问他，到底爱不爱自己，又或者是否还爱他的前妻。可是很多次话到嘴边却开不了口。

爱不爱自己，程冯的答案是肯定的。他怎么没有爱呢？帮她升职加薪、生活中除了工作就是她、替她开解心中的郁结以及生活中大事小事，程冯相信这些不是假的。

可是是否还爱他的前妻？程冯不知道也不敢问，问了有什么意义呢。她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怎么能和死人去争什么爱不爱。而且就算问了、回答了又能怎么样呢？如果他说爱，程冯会记怀一辈子；如果说不爱，程冯也高兴不起来。一个女人死了，她的丈夫非但没有难受，反而爱上了别人，还说自己已经不爱了。这太可悲了。一个女人死了，一段感情有了空位，才恰好被程冯捡漏，她开心不起来。

程冯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痛苦地呜咽，申杰隔着被子去抱她。感受到申杰的拥抱，程冯好受了很多。即使在被子之外仍能传递出那份温暖，程冯心里空缺的地方被这个拥抱填补了一点。

她唾弃自己的反应，唾弃自己对申杰的渴望，唾弃自己是真的离不开申杰，却找不到可以留下的理由。

她需要申杰让她留下。

很快，申杰的声音透过被子传递过来，沉闷而模糊，他听起来同样是悲伤的。

“程冯。我快40了。我不是生来就会谈恋爱、就会照顾人。我在你这样20几岁的时候，一样会对某个人心动，一样会被感情左右，一样会想和爱的人结婚。或许我命中注定会遇到你爱上你，可是在这之前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你何时出现，没人给我什么恋爱宝典，好让我为遇到你提前做准备。我是结过婚、爱过人，可这一切都基于你还没出现。你说不公平。我何尝不觉得不公平呢？我是真的爱你，我是真的爱你，我也相信你是真的爱我。而你爱的是这个事事周全、无所不能、温柔体贴的我，如果你遇见的是初出茅庐的我、尚未成功的我，你还会爱我吗？对于骗你这件事，是我的错。我知道你年轻、漂亮，还是第一次，而我已经老了，甚至是二手货，所以我自卑，所以我骗了你。可是结婚这件事，抱歉，它是事实，我并不感到对不起你。”

申杰不愧是个成功的企业家，有时候蛊惑他人并不是炫耀自己有多厉害，而是向别人袒露自己的肚皮。说着，申杰的声音也哽咽了，带着一些颤抖。程冯能说什么呢？

“不要分手。”申杰说。“你知道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你也知道你爱我的。不要分开，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我会重新买房子，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家，我们就是家人。所有的一切，我都会处理好。”

申杰一边抱着程冯，一边用手轻轻拍打她的背，就像照顾闹脾气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