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微光透过窗棂,在昏暗的庙宇内投下斑驳的影子。
花拾依解开已经穿了许久的道袍。道袍滑落,露出内里一袭素色亵衣,衬得他身形清瘦。
他从行囊中取出那件染了血迹的雪色外袍。
指尖抚过衣丝时,还能感受到缎面残留的剑气清寒。
他将外袍轻轻拢在身上,衣袂流转间,袖口间点缀的叶形暗纹忽明忽暗,似有月华暗涌,只可惜衣摆褶皱间的血迹洗不掉,也抹不去。
如今他所有的家当,不过贴身这一里一外两件衣衫,还有八两碎银,一串铜板。
花拾依低头整理衣襟,心中暗忖日后需添置新衣。
只是这个世界,手工业尚且朴拙,一绢一帛皆来之不易,价值不菲。若要置办一身新衣,要到更繁华的城镇去。
他就着打来的清冽河水简单梳洗,然后用衣袖抹了抹脸,随即推开了那扇破败的庙门。
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声,惊起了梁上一只停栖的雀鸟。
不过片刻,远处小径上便现出三五人影。
草庙村中几位年迈老人,正拄着虬曲的拐杖,步履蹒跚地向庙宇行来。
他们银发苍苍,腰背佝偻,手中却郑重地捧着仙火与供奉——新蒸的糕饼、染红的鸡蛋和一壶浊酒。
一行人沉默而庄重,是来参拜这座庙中仅存的水观音像。
为首的老人抬眼望见伫立门前的花拾依,露出慈祥而谦恭的笑容,双手合十行了一礼:“仙长晨安。”
身后几位老人也纷纷躬身问候,声音苍老而沙哑,却透着由衷的敬意。
“老丈们早。” 花拾依还了一礼,侧身让开通路。
老人们却未立刻进去,其中一位望着庙宇凋敝的景象,犹豫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混浊的眼中是忧惧与无奈:
“若不是这一年半载滴雨未下,村井的水快见了底,我们这些老骨头……实在不敢再来惊扰观音娘娘清净啊。”
他声音沙哑道:“可老话也说了,‘井枯神佛渴,河断龙王愁’……如果连河水也撑不住了,还不天降甘霖,草庙村该如何是好啊!”
另一人接口道:“真是‘三年无雨,土变铁;河底生尘,鬼也愁’……我等今日求求观音娘娘,宽恕我们往日的不敬,赶紧天降大雨……”
他们虔诚地捧着仙火与供品,步履维艰地迈入了这座曾闹了三年鬼,许久无人拜访的庙门。
花拾依步出庙门,日光已有些刺目。
他眯眼望去,只见不远处河滩上,林杏子正挽着袖子,蹲在岸边一块大石旁捶打衣物。
河流两侧被晒得发白的卵石河床,如同大地嶙峋的肋骨。
他走近了些,开口招呼道:“杏子姑娘,这么早便在洗衣了?”
林杏子闻声抬起头,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黏在颊边。见是花拾依,她脸上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仙长,早上好。”
说完,她继续用力揉搓着一件粗布衫,水花溅起,在阳光下短暂地亮了一下,又落入浅流里。
花拾依别过林杏子,转身沿着一条蜿蜒小径朝后山行去。
日光热烈,脚下的泥土干硬板结,小路两旁的草木也蒙着一层灰黄的色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穿过一片茂密灌木时,景象豁然开朗。
三五赤膊村汉正挥动重斧,砍向几株粗树。古铜色的脊背汗迹斑驳,肌肉虬结贲张。每一次斧刃劈入,都发出闷响,在林间空洞回荡。
一旁空地上,黄大仙设了简陋香案,手持桃木剑起舞念念。
他声音尖利惶急:
“山神老爷息怒!砍树实为打井寻水,延续性命……绝非有意冒犯!今日奉上三牲酒礼,恳请宽宥,莫降罪责……”
祷词与斧声交织,滑稽中透出深切的惶恐。
求水伐木,饮鸩止渴;求神拜佛,封建迷信。
这场面让花拾依无力吐槽,淡淡扫过这番乱象,他未做停留,而是向着深山方向走去。
越往里走,林木愈见苍古,虬枝盘结,遮天蔽日。脚下积叶松软潮湿,与山外旱象判若两地。
忽然,一株巨树攫住他的目光。
树干之粗壮需十人合围,树皮皲裂如龙鳞,树冠亭亭如盖,洒下漫空清阴。越走近,越能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一种浓郁灵气静默地笼罩四周,仿佛这千年古树自身便是一座天然的聚灵之阵。
花拾依目光微凝,心想这种灵气充郁的地方,居然藏在这里。
他一个净灵体对此类气息最为敏感。
解琐花十一的记忆之后,他知道在这种灵气充沛的地方修炼会事半功倍。
见四下无人,他足尖轻点,翩然跃起,踏上一道粗如梁柱的横枝,然后盘膝坐下,冥想静修。
于他而言,净灵体是一道天堑。
任凭他耗尽心力,每一次在突破的边缘时这道天堑便会骤然显现,将他与筑基境彻底隔绝。
他今日又在密林中尝试了数百次突破,再度睁眼时,夜色早已浸透天地。
四周只剩风穿叶隙的呜咽,和断续的虫鸣。
望着幽深的林莽,花拾依心底第一次生出疑窦:一年之内,他真的能筑基成功吗?
这感觉太熟悉了,恍若回到学生时代,对着一道无解的数学难题反复演算,却只是在失败的死循环里打转。
那时,他总会先停下笔,质疑题目的本身。
此刻,这个念头再度浮现:与其徒劳地冲击净灵体的桎梏,何不直接重塑、改变这净灵体?
这个想法,有些大胆,却让他觉得何妨一试。最重要的是,坑爹系统居然没有发出警告,而是保持沉默,进一步说明了这种想法是可行的。
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循规蹈矩地修炼,花拾依立即结来了折磨,赶快从巨灵树上跃至地面,在茫茫夜色下折返回村。
晚风裹着夜的凉,吹在身上竟有种上完晚自习独自走夜路的错觉。
就是无论哪个世界,路途尽头都不会有人等他,也不会有人快步上前迎接他。
就当他走到村口,快到草庙时,忽然看到一人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静立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是林知河。
花拾依视若无睹地走向庙宇,衣袂带风。
林知河却伸出手轻轻勾住了他拂动的衣袖:
“十二仙长,你回来了。”
就在花拾依侧身时,他忽地将手中的灯笼稍稍提高,让灯火同时镀亮两个人的脸庞。
他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十分清亮,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还有花拾依微微怔忡的影子。
“我等了仙长好久,”林知河语气温和道:“仙长吃饭了吗?我已经把食盒送到庙内了。”
花拾依一时语塞。他习惯了独来独往,无人等候,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瞥了一眼林知河手中那盏昏黄的灯笼,又看向对方被夜风吹得微红的脸颊,显然已在此站立多时。
“……多谢。”
二字散入夜风,清晰地落在两人之间的寂静里。
花拾依扭头继续向前行去。
林知河眼见着那道素白身影渐融入庙宇的昏影,如一片孤云没入远山。
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花拾依脚步顿住。
角落草席上,一床刺眼的赤红鸳鸯被突兀地摊开着,金线绣的鸳鸯在昏暗中反着光。那浓烈到几乎俗艳的喜气,在这破败庙宇里显得如此突兀,像一滩凝固的鲜血,又像一场欲念深重的梦。
他蓦然回头。
门外,林知河还站在树下,提着那盏灯笼。昏黄的光晕中,他看见花拾依回头,便浅浅笑了笑,温和无害。
是他干的“好事”吗?
花拾依折返至树下,目光如霜。
“那床褥子,是你放的?”
林知河颔首:“夜寒露重,望仙长安寝。”
花拾依凝视他片刻,声音微涩:
“那花色……是喜被?”
“当啷——”
灯笼应声坠地,滚了两圈。
烛火剧烈摇曳,将林知河骤然苍白的脸照得明灭不定。他怔怔望着花拾依,唇瓣轻颤,似有万千言语哽在喉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见他沉默不语,花拾依低眉沉思——
不能因为他是“仙长”就把这么金贵的被褥给他睡吧。
他摇了摇头,声音平静:“这被子太隆重了,我用不上。修仙之人不讲究这些,你拿回去吧。”
林知河眼底的光微微黯了下去。他安静了一瞬,随即轻轻颔首,道:
“好。”
他弯腰提起脚边的灯笼,然后安静地走进庙内。
来到花拾依睡觉的地方,他俯身,双手轻轻拂过那床赤红鸳鸯被,仔细地将它叠好,拢在怀中。
将被子抱到门边,他又忽然停留。
“仙长,”林知河声音很轻,“我家中还有几床干净的寻常被褥,今日刚晒过。您若不嫌弃,我再去为您取来?”
花拾依有些看不懂林知河。
既然怀疑他是骗子,为何一口一个“仙长”地叫?
又为何对他嘘寒问暖,等他回家,送他吃食和顶好被褥?
实在是太古怪了。
还是说……
“有劳你了。”
花拾依应下,倒想瞧瞧对方究竟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