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克给太宰治带过许多东西,这几乎成了他穿梭于大都会与哥谭之间的一项隐秘而持久的使命。
最初,试探的触角是温和而基础的。那或许会是来自梅婶厨房还带着烤箱余温的苹果派,或许是堪萨斯农场清晨采摘的,还沾着露水的草莓,又或许只是一杯用氪星科技精准保温的热可可。
后来,当那个被洗净的空点心盒第一次出现时,一种微小的鼓舞在克拉克心中滋生。他开始尝试将关怀的维度拓宽,变得更加精细和多元。
他会放下一本封面素雅,纸张微微泛黄的诗集,里面是某个敏感诗人对生命与死亡的纤细咏叹。
他不知道太宰治是否会欣赏这种文艺的忧郁,还是会对其中可能存在的无病呻吟报以冷笑。
他会带来几株据说生命力顽强,无需过多日照也能存活的绿植,比如叶片厚实的虎皮兰或姿态优雅的蕨类。小小的塑料花盆里,泥土湿润,透着生机。
他不知道这片绿色是会在这间灰暗的阁楼里找到一席之地,还是会很快在忽视中枯萎,成为另一个被丢弃的象征。
他会留下一盒价格不菲且包装精致的墨水,色泽是沉静的绀青或鸦黑。这带着一种对书写者身份的隐晦尊重,也包含着一丝或许能引导情绪流向纸面的期望。
他不知道这盒墨水是会用来书写惊世之作,还是永远不被开启。
他甚至会放下一套材质柔软的居家服,标签已被细心地剪掉。这举动近乎冒昧,带着一种超越礼貌距离的关切。
他同样不知道这套衣服是会被人接受,还是会被视为一种令人不快的越界。
克拉克并不知道太宰治究竟会对什么产生兴趣,或者说,那个复杂难解的内心究竟还保留着对何种事物的感应。他只能凭着直觉和有限的观察,将各种代表着“正常生活”和“微小美好”的物品带到太宰治的面前。
然而,在所有尝试中,最让克拉克感到意外甚至有些错愕的,是太宰治对一本厚重的天文图册竟然十分的感兴趣。
那本书并非流行的科普读物,而是一本相当专业的天文物理和宇宙观测图册,封面是深邃的墨蓝色,烫银的星图显得冷静而神秘。
书页厚重,里面详尽记录了宇宙中各类恒星、星云、星系的数据理论和大量由太空望远镜拍摄的高清图片。
那些图片展现着创世般的瑰丽与浩瀚,既有超新星爆发的绚烂,也有黑洞吞噬一切的虚无。
克拉克送出这本书时,并未抱太大期望。这书与他之前送的那些充满烟火气的物品截然不同,它太冰冷,太宏大,太远离日常。
他甚至担心这种关乎无限和永恒的议题,会加剧太宰治固有的虚无感。
但在书送出的下一次,克拉克在门口看到了之前装点心的空盒子的同时,也敏锐地注意到,那本天文图册并不在“被归还”之列。
克拉克清晰地记得,在送出那本书之前,他在最后一页空白的衬页上,用铅笔写下了一行字。
「看不到星星的时候,可以看看这个。想象一下它们就在那里。」
他写下这句话时,想到的是哥谭永远被阴云和光污染笼罩的夜空,也想到太宰治那双时常望向窗外却似乎什么也映不入眼中的鸢色眼眸。
这并不是空洞的安慰,他只是想要通过这句话告诉太宰治:
即使身处不见星辰的深夜,也请记得,宇宙的壮丽并非不存在,它只是暂时被遮蔽了。想象力,可以成为一具通往星海的望远镜。
那本厚重的天文图册甚至代替了之前那本《完全**》的地位,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开始频繁的占据太宰治阁楼中那方寸之地里一个不寻常的位置。
没有被随意塞进书架,也没有被弃置角落,而是常常出现在沙发旁,窗边又或者那张空荡的矮桌上。
太宰治会花上很多时间,慵懒地蜷缩在沙发里,一页一页地缓慢翻阅。
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拂过那些印着绚丽星云、螺旋星系、以及如同冰冷钻石般恒星的铜版纸页。
图片旁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公式以及那些关于宇宙演化,恒星生灭的冷静描述。
当他凝视着那些由人类最尖端科技捕捉到的、来自亿万光年外的壮丽景象时,那双惯常笼罩着迷雾与倦怠的鸢色眼眸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极难被察觉的光芒,那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对那片无垠深邃的向往。
不得不说,在那片超越人类道德与痛苦与存在的纯粹宏大面前,自身的渺小与苦闷,似乎也被按比例缩小到了一个近乎可笑的程度。
这种认知并非慰藉,却带来一种奇特的似乎被冻结住的宁静感。
有一次,太宰治凝视着一幅尤其震撼的猎户座大星云图片那是一片弥漫的、散发着粉色和蓝色光芒的宇宙尘埃和气体,是恒星的摇篮。
他罕见地主动发了一条信息询问:
「猎户座星云的距离,真的那么远吗?」
信息的另一端,克拉克正坐在《星球日报》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前。当通讯器提示音响起,他习惯性地以为是普通的新闻推送。
但当他看清楚名字时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拿起了手机。
拿起手机开始回复对面的人时,他的表情变得认真而专注,仿佛在撰写一篇需要精确无误的报道。
他迅速而认真地回复了准确的数据,包括以光年为单位的距离,不同的测量方法还有许多人类对这片星云的观测历史。
他最后道:
「是的,非常遥远。但我们看到的星光,却是它数百年前的样子。就像一种跨越时间的问候。」
之后太宰治没有再回复。
太宰治收到了那条信息。他仔细看完了那些精确的数字和说明,目光在最后那句话上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
跨越时间的问候,星光承载着数百年前的信息,穿越虚空,抵达此时此地的眼眸。
这种想法倒是带着一种凄凉的浪漫啊。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在哥谭的天空即将沉入它惯常的被霓虹灯点亮的黑夜时,太宰治忽然收到了一条克拉克发来的短信。
「今晚哥谭东南方向,海拔角大约30度,如果你现在看,能看到木星。它很亮。」
太宰治握着通讯器,鸢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那扇积着灰尘的窗前。
许久未曾完全开启的窗户发出滞涩的声响,被他缓缓推开,哥谭夜晚特有的混合着潮湿和隐约尾气味的凉风瞬间涌入。
他仰起头,望向东南方向那片暗红色的天幕。在高层建筑的缝隙间,在一片浑浊的夜色中,他果然看到了一颗异常明亮的星点。
它不像其他星星那样闪烁不定,而是散发着坚定而清冷的光辉,如同黑色天鹅绒上镶嵌的一颗钻石,在这片星光稀薄的夜空里,它的存在感如此强烈,几乎不容忽视。
那一刻,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攫住了他。他站在哥谭破旧阁楼的窗前,仰望着这颗距离地球数亿公里之外的巨大的气态行星,而发送这条信息的人,此刻或许也在仰望同一颗星。
他们之间隔着物理的距离,隔着截然不同的心境和生活,却通过这束穿越了漫长宇宙空间此刻恰好抵达此地的星光,共享了同一片视野。
而此时的他们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一个在哥谭,一个……或许也在哥谭。
是的,当克拉克指尖按下发送键时,他并没有身处大都会那间充满阳光的公寓,或是在堪萨斯辽阔的农场。他就站在太宰治那栋破旧楼宇的斜对面,一条阴暗小巷的入口处,将自己融入哥谭的夜色里。
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仰着头,那双能够洞穿星海的蓝色眼眸,准确地锁定了东南天空那颗太阳系最大的行星。
然后,很巧的是,太宰治阁楼的那扇窗,也正好朝向那个方向。
在克拉克的超级视力下,视野可以无限拉近或推远。
某一刻,他调整着焦距,远处的木星散发着柔和而庞大的光晕,而近处,是太宰治推开窗仰头凝望的清瘦侧影,恰好出现在了视野的前景中。于是,一幅奇异的画面在他眼中定格:
那个总是笼罩在阴影中的、孤独的灵魂,与那颗遥远,古老而巨大的行星在视觉上完美地重合了。
太宰治黑色的剪影,仿佛就站在木星之前,他那略显单薄的身影,被行星宏伟的光环所环绕。
在克拉克的眼中,在这一刻,太宰治的身影刚刚好与那颗夜空中最亮的星重合在了一起,共同构成了夜空中一幅独一无二,充满静谧与浩瀚之美的景象。
那颗星辰因其遥远和巨大而令人敬畏,而那个窗前的人,因其复杂和脆弱,同样让克拉克感到一种深切的,想要守护的悸动。
他没有出声,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楼下,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望者,看着楼上的那个人,与天上的那颗星,共同沉浸在这片看似共享的夜空下。
直到太宰治最终收回目光,缓缓关上了窗,将哥谭的夜色重新隔绝。
克拉克又停留了片刻,才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哥谭深沉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