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克开始定期给太宰治的通讯器发送一些简单的信息。
没有询问,没有期待,甚至不要求一个“已读”的回执。这些信息只是单纯地存在着,如同呼吸一样自然。
他的信息是另一个世界的切片,带着那个世界特有的,近乎刺眼的温度与色彩。
他说起修缮渔船时刨花的清甜气味,说起傍晚潮水退去后,露出的沙滩上遍布着细小的孔洞,每一个孔洞下都藏着一个微小的生命。
他说起在旧书摊偶然淘到一本诗集,扉页上有某个陌生人稚嫩的赠言。
他甚至会说今天晚餐的炖菜里,胡萝卜切得太大块了。
也不管到底有没有被看到,这些消息只是默默地存在着,期待着被人知道在,另一个地方,还有一份不带条件的牵挂。
这些碎片过于日常,过于具体,它们与太宰治周遭粘稠的,以自我毁灭为养料的阴郁氛围格格不入。
它们不探讨生与死的意义,不纠缠于人性的幽暗,只是平铺直叙地陈述着:
世界仍在运转,阳光依旧会照耀,面包会烤熟,猫在打盹,潮汐按时涨落。
就是这些毫无深意的琐碎,这些来自阳光世界,不带任何索求的牵挂,像一根根细微却坚韧的丝线。
它们太轻了,轻到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又太韧了,无论怎样的虚无之风都无法将其彻底吹断。
它们就那样悬垂下来,另一端牢牢系在克拉克那个充满生活实感的世界里,而这一端,则轻轻搭在太宰治内心那片广袤荒原的边界上。
荒原上寸草不生,只有永恒的黄昏和呼啸的风声。
这些丝线并不试图照亮或改变这片荒原,它们只是顽强地存在着,成为一种坐标,一个证明。
于是,在某些连自我都快要溶解于黑暗的时刻,太宰治的手指或许会无意识地摩挲过通讯器冰凉的外壳。
那微弱的存在已悄然成了深渊里唯一能感知到的,与“生”的世界最后的连接。
雨水是冰冷的针,密集地刺在皮肤上。
哥谭的夜被这场暴雨搅得混沌不堪,废弃公园里唯一一盏残破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模糊的光晕,像一只濒死的眼睛。
太宰治就坐在这片昏光与湿冷的中心,长椅的木头吸饱了水分,颜色深得发黑。他身上的绷带被雨水浸透,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沉甸甸的束缚感。
他对于密集的雨点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安静地坐着,仿佛要让自己也变成这雨夜的一部分,一块被遗忘的潮湿石头。
直到那道身影落下。
红与蓝的色彩在灰暗的雨景中显得极不真实,像一道撕裂阴云的彩虹,却又如此轻柔地降临。
克拉克·肯特落在他身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特意没有穿氪星科技所制作的那身特制战衣,而是普通的布料做成的战服,此刻也迅速被雨水淋透,布料紧贴着他宽阔的肩背。
他没有打伞,没有任何遮挡,就这样和他一样,暴露在滂沱大雨中。
沉默在雨声中弥漫开来,比言语更有重量。
克拉克没有像以往那样,带着那种近乎刺眼的关切急于开口,他只是坐着,然后,从身边拿出一个金属保温杯,递到太宰治手边。
杯盖旋开一丝缝隙,一股混合着奶香与可可醇厚甜香的热气逸散出来,氤氲在冰冷的空气里,短暂地驱散了一小片寒意。
那是氪星科技精确控制下的温暖,恰到好处,不至于烫口,却足以慰藉冰凉的手掌。
太宰治的视线依旧注视着前方。
雨水模糊了锈迹斑斑的秋千,它在那里微微晃动,像是某个看不见的幽灵正在玩耍。
他湿透的黑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像冰冷的泪。
“是准备来看看打败了小丑的‘英雄’是什么样的吗,克拉克君?”
他的声音沙哑,被雨声削薄,更显疏离。
克拉克的蓝眼睛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清澈,目光落在太宰治的侧脸上。
“不。”他的回答简单至极,声音平静,像雨水敲打树叶的自然声响。“只是觉得你或许需要一个人陪陪。”
雨更大了,敲击着整个世界,发出巨大的白噪音。
“哈。”太宰治嘴角勾起个略带嘲讽的笑。那笑声短促,干涩,像是一片枯叶在寒风中碎裂。
这几乎是他惯常的防御,用轻蔑和疏离在自己周围筑起围墙,期待着对方会因此退缩或感到难堪。
但克拉克没有。
他甚至没有因为这明显不友好的声音而停顿片刻,语气依旧平稳而温和,如同这连绵不绝的雨幕本身,包容着所有的冰冷和尖锐。
他继续着自己未说完的话,声音清晰地穿透雨声:
“我只是觉得感到疲惫,感到空虚,甚至感到厌恶……这些都是没关系的。”
他的话像是对太宰治内心那片荒芜的直接回应,却没有任何剖析的意图,只是一种宽厚的允许。
“如果累了,就休息。如果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那就暂时不去寻找意义。”
说到这里,克拉克微微转过头。尽管雨水打湿了他的卷发,顺着额角流下,但他那双蓝色的眼眸在灰暗的雨夜中,依然像风暴过后洗练过的晴空,清澈而温暖,坚定地注视着太宰治苍白、湿透的侧脸。那目光中没有探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静的关怀。
“我或许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你眼中的世界,太宰。”
他坦然承认了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源于性格与经历的巨大鸿沟,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或虚伪。
“但我愿意坐在这里,陪你一起淋这场雨。”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极轻。
“不需要你改变,不需要你回应,只是陪着你。”
这不再是拯救,不再是劝导,而是一种纯粹的、无条件的陪伴和接纳。
接纳他的黑暗,接纳他的虚无。
话音落下,太宰治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反应,仿佛他筑就的冰壳被某种温暖的东西轻轻触碰,引发了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震颤。
他依旧没有看向克拉克,但之前那种刻意维持的尖锐,似乎随着雨水一起,从身上一点点流走了。
时间在雨水中缓慢流逝。
最终,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太宰治一直垂在身侧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接过了那个保温杯。
温热的触感透过冰冷的金属传来,一路蔓延到他几乎冻僵的手指。
温热的触感立刻透过冰冷的金属杯壁传来,那热度并不滚烫,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几乎冻僵的指尖,然后一路蜿蜒,试图唤醒他冰冷麻木的感官。
似乎有那么一丝微弱却执拗的热意,正试图钻入更深、更黑暗的地方。
他没有喝,甚至没有打开杯盖,只是用双手捧着它,那是某种陌生而沉重得让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温度。
杯身的热度与他全身的冰冷形成尖锐对比,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不安,却又贪恋那一点点的暖。
“克拉克君,”
他忽然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被滂沱的雨声完全吞噬,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但这一次,他的语气里没有了以往的嘲讽和尖锐,那些曾像匕首一样包裹在话语外层的尖刺,此刻仿佛被这无尽的雨水软化了,只剩下一种复杂的、浸透了全身心的、近乎叹息的疲惫。
自那晚雨夜后,便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那部手机不再只是角落里一个角落里偶尔闪烁的异物。
不知从何时起,它被太宰治放在了书桌伸手可及的边缘,或是随手搁在沙发扶手上。
当对一切都感到厌倦的无聊笼罩他时,他的手指会无意识地划过屏幕,点开那个标识简单的聊天界面。
克拉克的信息依旧如同阳光下一条平静的溪流,持续不断地流淌着。
内容无非是小镇的日常。
天空的颜色、邻居家的狗、读了一半的书、晚餐的味道。
这些事,在太宰治看来,大抵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无聊,是浮于生活表层的、缺乏深刻性的琐碎泡沫。
他会用带着几分慵懒和审视的目光扫过这些文字,嘴角或许会勾起一丝难以察觉,意味不明的弧度,像是在观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节奏缓慢的默剧。
然而,他确实在看着。
偶尔,极其偶尔地,在某种难以言喻的心血来潮下,他会在某条讯息下留下一两句简短的感言。
并非是对话,更像是一种孤高的批注。
当克拉克发来一张哥谭罕见的晴空照片,并附言“希望你这边的天气也一样好”时,太宰治在深夜回复:
“阳光只会让阴影更加显眼罢了。”
当克拉克兴致勃勃地分享在农场帮忙时,发现一窝刚出生的、毛茸茸的小兔子时,太宰治的回信在几天后才姗姗来迟:
“新生的生命啊……最终也不过是走向衰亡的起点呢。”
这些回复总是像轻飘飘却带着凉意的雨丝,试图去浇熄那份来自堪萨斯的阳光暖意。
但通讯器另一端的克拉克收到这些寥寥数语时,蓝色的眼眸中会瞬间点亮真实的光彩。
他不会因其中的消极或尖刻而感到挫败,反而会为此由衷地感到欣喜。
因为他读懂的,并非字面上的嘲讽,而是藏在那层尖刺下更深层的信息:
太宰治不仅看了他的分享,还为此做出了反应。
哪怕是以一种别扭的,反向的方式,但这就像在荒芜的沙漠中看到一株极其微小却顽强探出头的绿芽。
他会珍重地阅读那短短一行字,仿佛在解读一首晦涩却迷人的诗,然后,他会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分享下一件平凡的小事。
他从不追问,也从不对太宰治的感言加以评判,只是让那条信息的溪流继续流淌,无声地告诉对方:
我收到了你的回应,无论它以何种形式到来,我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