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磴磴磴”
规律的金属打击声环绕着姜雾雨,似远又近。
她睁眼,发现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一盏微弱的泛黄灯光正照着她。
而那些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全然被黑暗笼罩,甚至看不见边界。
姜雾雨无意识地攥紧了掌下粗糙的被褥,她开始有些后悔冲动之下逃离了学校,并为自己现在的处境而感到害怕。
“有人...”
姜雾雨刚开口,却又立即噤声。
她想到了学校最近盛行的传闻,海京的黑市交易场近日正在大肆炒价年轻女孩的内脏。
万一把她带来这里的人,正是壕无人性的刽子手,那她岂不是再劫难逃。
想到这里,姜雾雨掀起盖在身上的被子。
身上这床被子不是姜家那些做工精致花哨的绒被,而是朴素厚实的棉被,简单掀起,便可以感受到棉被缝制时的用心,虽然布料有些磨损,但摸起来柔软舒适,让人无端安心。
全身紧绷的姜雾雨将这丝违和感抛之脑后,可脚尖还未试探着触及地面,她突然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若不是这片无光的空间一点声音也没有,姜雾雨还真的难以听到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轻巧,似乎是刻意为之,尽量降低着音量,像是不想被她注意到一样。
姜雾雨瞬间绷紧了身体,呼吸停滞。
就在姜雾雨紧张地快要晕过去时,一道细长瘦高的身影刺破黑暗,毫不停顿地朝她走来。
姜雾雨瞳孔紧缩,目光扎在裴衍烬右手紧攥的短刀上。
无意识垂落的脚尖触碰到了冰冷的地面,激得姜雾雨一个哆嗦。
她目光紧锁着他,像是受惊的幼兔。
可裴衍烬却从始至终未曾给予过姜雾雨一个视线,甚至当她不存在似的,有种近乎逃避的躲闪。
裴衍烬路过姜雾雨,又往里走了几步。
他抬手,拨弄了下某个开关,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响过,一盏结构奇异的台灯照亮了桌面。
不大的桌面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机械零件,一旁的地上还躺着不少张牙舞爪的电线。
裴衍烬拿起手中的短刀,沉默地开始伏案雕刻着什么。
他从头到尾的无视反而让姜雾雨放松了些许警惕,但她并不敢贸然开口或行动,只是绷着呼吸一直盯着两米外裴衍烬的动作。
裴衍烬看似只是在切割那些杂乱的电线,又随手从旁捞过几个像是废弃的、落满灰尘的机械零件,但很快,一个巴掌大小、闪烁着红点的东西出现在了裴衍烬掌心。
他将它托在手心,举到灯下仔细看了看,随后郑重地收在抽屉里。
姜雾雨没见过这样的、似乎应该被称为电器的东西,她心中好奇,但她唇瓣紧抿,断然不敢发问。
此时已是深秋,姜雾雨仍穿着单薄的夏季校服,**着脚露在外面。
她感觉有些冷,于是缩回了被子里。
做完这个举动,姜雾雨自己也愣住了。
她是不是有些,出乎意料地,太过放松了。
周遭的黑暗会将灯光下的一切放大。
果不其然,一直沉默的少年转向了她。
姜雾雨看到了他的眉眼,在昏暗的灯光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似狼,璀璨剔透,却又幽深至极。
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警惕、抗拒、逃避,所有的情绪无处遁形。
姜雾雨不敢轻举妄动。
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姜雾雨在拉长的时间里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钢材不堪重负微弱地呻吟,角落里暗自活动的不知名生物,以及她胸腔里,正在申诉着无限瑟缩的心脏。
心脏好痛。
连带着胸口、咽喉,以及眉心,都在阵阵发木。
姜雾雨虽然接受了医院的手术,但术后,她便被姜明志立即送去了学校,身体根本没有恢复完全。
她疲于应付学校里那些险峻的同学关系,身体却在日复一日的紧张状态下越来越差。
每逢阴雨天,连绵不断的疼痛如同刺骨的寒冰,在身体中蔓延,顺着血管,流向每一寸肌肤。
姜雾雨虽然因为寒冷缩回了被子里,但手脚依旧冰凉,好似终年不化。
少年的阴影在灯光下拉的很长,像一张巨大的网,又像是密不透风的黑雾。
脚步声清冷,规律,若不是姜雾雨全神贯注,少年的接近像是刻意伪造的低调。
一种近乎苛责的低调。
最终姜雾雨还是被眼前这副伪装的假象蒙骗了,少年的手贴上了她的额头,轻触即离。
“还在烧。”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尾音是虚的,似乎被他吞到了肚子里。
那一丝尾音的颤抖牵动着姜雾雨的耳膜,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是囊中困兽,他是无冕猎手,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的,不自信。
“是你救了我?”
姜雾雨试探问道。
少年将方才伸出的右手紧紧背在身后,摇头,“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她想的哪样,姜雾雨疑惑,可裴衍烬似乎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打算。
她明明记得,当时她已经走投无路,喘不上气,眼前一片水雾,只看到深巷角落,有个身影蜷缩在那里。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童年时,从深巷救下的那条幼犬。
循着本能,她与那具还微微散发着温热的身体相依偎,意识陷入混沌。
见少年不说话,姜雾雨只能另寻话头。
“你嘴唇有点白,是贫血吗?”
她在医院耳濡目染,知道皮肤黏膜的苍白是缺血的征兆。
裴衍烬顿了下,还是没说话,又转身去捣鼓他那堆零件。
姜雾雨咬了咬牙,还是大胆开口,“既然你不想卖我的器官的话,能不能让我打电话回家,我爸爸会来接我。”
姜雾雨也不想提及姜明志,可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名字是她这两年的学校生活中,唯一还算好用的名头。
裴衍烬停下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瞬,随后声线毫无波动地解释,“这里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
什么意思,难道她已经不在海京了。
姜雾雨心脏一阵紧缩,就像富家少爷之间流传的那样,难道她被绑到了无人孤岛。
她强装镇定,“我叫姜雾雨,你可以去查我的名字,在海京科盛中学,我的爸爸是姜明志,他应该会出一些金钱来赎我。”
“姜雾雨…”裴衍烬呢喃着这三个字。
他隔着跳动着灰尘的灯光看她,无机质般的墨色瞳仁紧盯着姜雾雨的脸,似乎在分辨什么。
半晌,他终于开口,“裴衍烬,我的名字。”
“赔眼镜?”
姜雾雨疑惑。
这是该自我介绍的时刻吗,这难道不是该谈价钱的时刻吗。
不过赔眼镜这三个字的声调,怎么听起来略微耳熟。
“你妈妈是不是喊你小镜?”姜雾雨问。
裴衍烬迟疑了片刻,随后默默点头。
看到裴衍烬承认,姜雾雨确认,眼前的少年就是南街邻里空空相传的猪狗不如的两个孩子之一。
毫无争议的坏孩子。
猪狗不如,其中的猪,说的是张大光名义上的儿子张鸿,整日横冲直撞,摔砸抢掠,破坏力十足。
张鸿并不是张大光的孩子,粗话来说,张鸿就是个外面捡来的野种。
当年,王敏蝶怀着孕,草草嫁给张大光。
待姜雾雨出生后,刘翠便立即催着二人同房,终日期盼着一个她尚未降生的孙子。
可张大光多年酗酒,早就不行了,再加上他本人也终日浑浑噩噩,连一般男人想要传宗接代的那点心思都没有。
刘翠等了两三年,期间无数次与王敏蝶发生争吵,可无论如何,王敏蝶的肚子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
刘翠溺爱张大光,几乎将自己的全部低保拿出来给张大光买酒喝。但两三年过去,就算刘翠再双眼蒙蔽,她也逐渐反应过来,二人没有孩子,十有**是她宝贝儿子的原因。
毕竟,她是看着姜雾雨被王敏蝶生出来的。
之后,刘翠消停了一阵。
正当王敏蝶以为日子就可以这样的平静地度过时,刘翠突然有一天,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回来,回来的时候,怀里还抱了一个婴儿。
无视王敏蝶震惊的神情和张大光痴呆的目光,刘翠强硬地宣布,她怀中的孩子就是张大光的儿子,是他们老张家的龙子。
但姜雾雨觉得,这个龙子,理应是“聋子”才对。
第一眼见到张鸿时,姜雾雨大概三、四岁,正是童言无忌的时候。
她应该如何来形容刘翠怀中的张鸿呢。
虽然这话说出口,会让大人们觉得她是一个不乖且坏的孩子,但除了丑陋二字,她不知道用什么词才能准确的描述张鸿的样子。
刘翠对如何抱回的张鸿只字不提,但即便是婴儿,也能清晰地看见他的左耳残缺。
原本长有耳廓的位置莫名凸起,结成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肉瘤。
那团肉瘤撑起皮肤,因而他左脸的眼裂与嘴角被拉扯得向外,狰狞且无法闭合。
在刘翠的压迫下,一家人不得不接受了这个孩子的存在。
他在刘翠的庇护下长大,简直是家中霸王般的存在。
张鸿再长大一些的时候,总是被同龄的小孩嘲笑左脸的瘤子。
刘翠不是没有带他去过医院,但医生说,那团瘤子长有神经,割了会痛,于是祖孙二人放弃了手术。
后来,张鸿开始不上学,混迹南街这片区域。
有刘翠撑腰,他凶得很,但凡有人多看一眼他的左脸,他就捏着拳头招呼上去。
偏生刘翠也是个不讲理的,来到张鸿捅出的篓子前,一哭二闹三上吊,连警察也拿这祖孙二人没有办法。
要是提及张鸿,姜雾雨能够罗列出一箩筐他的坏事。破坏她的衣物鞋子这些小事就不说了,姜雾雨犹记得,有一次王翠炖了一锅老母鸡汤,美其名曰给她的宝贝孙子补补身体。
可张鸿,却以为粪肥不仅能催生植物,也能催生小鸡,于是将南街后面的下水道的排泄物装在桶里,运回家中,并倒进王翠正在咕咕冒泡的老母鸡汤里。
王翠还以为是她买的乌鸡被煮的软烂入味,毫无察觉地尝了一口,当场被那股味道熏得呕吐不止。
张鸿在南街一片恶名远扬,被列为猪狗不如的魁首,没有丝毫争议。
至于这狗,姜雾雨只记得,一个面上写满劳苦与悲愤的中年男子,终日哀叹他的孩子长歪了,不懂得感恩,是骨子里迸发着恶的坏孩子。
至于他到底做了什么,姜雾雨盯着眼前的裴衍烬,竟惊奇地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裴衍烬凭什么和张鸿并列南街最令人厌恶的两个坏孩子,姜雾雨细想,却发觉他所有的缺点与坏处,都只来自他父亲裴立新的口述,而裴衍烬真实的样子,几乎没有人见到。
小时候,姜雾雨有一个张鸿在身边就够烦了,哪有功夫去接触另一个魔童。
只是听到他的名字,才恍惚间提起几分印象。
现在看来,裴衍烬似乎并不像南街谣传的那样,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孩子。
十五岁的年纪,男生正在抽条,他个子突出,身形清瘦,哪怕是简单普通到毫无特点的衣服,也让人觉得,他身上有股倔劲,挺拔的脊骨像青松,压不倒,弯不折。
那张窄瘦的脸上继承了他母亲的温婉,眼尾向下,有几分欲语还休的味道,只是少年的眼神太过锐利,冲散了所有的温情,反倒像是伺机嗜血的恶狼。
更何况,凌厉的眉骨、高挺的鼻梁,与姜雾雨只远远望过几眼的裴立新如出一辙,俊朗、高贵、气场强大,总之,不像是一张会出现在南街这种破烂地方的脸。
至于嘴巴,姜雾雨怀疑,面前这位饱受争议的少年根本不会辩解。
他伫立在黑暗中,静默地如同一座雕像。
连暖黄的灯光打在他身上,也只残余灰败。
而这灰败,在姜雾雨提起他的母亲彭小丽后,变得更加深沉、无光。
姜雾雨意识到自己在慌不择路逃出学校后,循着本能来到了从小长大的老城区。
“这里,是废弃的熔炼厂?”姜雾雨不敢置信地问。
依稀的轮廓在黑夜里隐隐绰绰,空旷的空间,斑秃灰暗的梁柱。
“我怎么在来得这里?是你带我来的?你家离这里还挺远的,这么晚你不回去吗?”
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包裹着喜遇熟人的惊喜。
熔炼厂虽然隶属于老城区,但距离姜雾雨最为熟悉的南街还是有着不少的距离,至少,南街的孩子从来不会把这座废弃的厂房选做捉迷藏的地点,张鸿那个混世魔童更是对这四面漏风的废弃大楼嗤之以鼻。
面对姜雾雨一连串的问题,裴衍烬又是许久的沉默。
“嗯?”姜雾雨歪头去看他低垂的表情。
他们一个坐一个站,按理来说,姜雾雨应该很轻易便将裴衍烬的表情收入眼底。
可在姜家水深火热中煎熬了好几年的姜雾雨,却无法从裴衍烬的脸上提取到任何情绪,他像是一尊没有灵魂的木雕,将所有的喜悲藏于内里。
最终,直到姜雾雨已然泛起乏意,并未痊愈的身体叫嚣着疲倦,她上下眼皮打架,直到意识即将陷入沉眠,低沉无波的嗓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休息,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