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姜雾雨仔细地检查着怀中的每一份文件。
依旧在有效期内的身份证与护照,意味着只要她想,她便可以就此远走高飞。
还有些其他的纸质资料,比如姜雾雨参加过的青少年写作征文的一等奖奖状,也夹杂在其中。
姜雾雨在翻到海京六中的毕业证书时停顿了一瞬,上面烫金的行草时隔多年,依旧熠熠生辉。
她沉浸在检查这些文件的完好无损之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裴衍烬一直在看她。
在看到那份毕业证书时,男人拳头紧攥,黑眸中无端的情绪剧烈翻涌。
“方才,你为什么答应那个人进你的公司?”姜雾雨目光在毕业证书上流连,忽而发问。
按理来说,裴衍烬的决定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来询问的,可姜雾雨就是好奇得紧。
接连抛出三桩丑闻,三条项圈栓的姜明志毫无婉转余地,但裴衍烬却突兀开口,指名道姓地让刘明融去他公司上班。
峰回路转,连姜明志都惊呆在原地。
刘明融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裴氏,那可不是个容易进去的地方,或许他是百里挑一的金子,可在海京,遍地都是金子,而裴氏,自始至终屹立在金字塔的顶端。
姜雾雨思索着离开大门时,她落后于裴衍烬一步,与刘明融肩头交错时,传来一声轻到似乎是幻觉的——“姐姐”。
姜雾雨抓心挠肝地想要知道答案。
裴衍烬侧头看她,姜雾雨大胆与他对视。
可男人又很快移开了视线。
车内光线昏暗,裴衍烬的大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中,即便姜雾雨微微倾身,也难以穿透隔段在二人之中的浓浓黑雾。
沉默良久,裴衍烬仍是对姜雾雨的问题避而不答。
“明天,公证律师会来,你做好准备。”
姜雾雨紧抱着文件,靠在椅背。
既然裴衍烬已经和姜明志撕破脸面,那也她也不必再装作无知。
“既然律师要来,不如明天将离婚手续也一并办理了,迟则容易生变,不是吗?”
姜明志一定会采取手段掩盖他的罪证,拖得久了,也不利于裴衍烬报复他。
姜雾雨觉得自己十分善解人意。
可男人却猝然转头,眼神死死地叮嘱姜雾雨。
“离婚?什么时候我说要和你离婚?”
姜雾雨扬唇一笑,讥讽道,“你不是打着离婚的算盘,难道还真要给我让利,把我变成亿万富翁?”
裴衍烬侧身看她,一手紧紧攥着方向盘,像是在极力忍耐压制着什么。
“你说的对,和你离婚才更对我有利,所以我不能离。”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姜雾雨此时只想撬开裴衍烬的大脑看看,看看他的脑仁是不是光滑到没有一丝褶皱。
裴衍烬整个人今天都怪怪的。
三方合作 他能获利最大,他拒绝。别人堂而皇之地塞间谍进他公司,他反而一口答应。
就像是没事找事,自找苦吃。
怎么,是觉得裴氏经营得太容易,想给自己找点挑战?
姜雾雨看向裴衍烬的目光也变了味。
“那你到底要怎样?”她没好气地问道。
“裴衍烬我告诉你,你若是觉得我,或是姜家,还没有物尽其用,还有你想要的东西,你不妨直接说出来,我拱手相让,我只要求一件事情,那就是你跟我离婚,让我自由。”
“自由…”裴衍烬攥着方向盘,却如同没有支撑点般地将头埋进胸口。
他嗓音低沉如忏悔,“自由,是我唯一不能给你的东西。”
姜雾雨眸光一暗,他到底想要什么?
她忽然想起,婚事前夕,姜晴月状似无意地在她身旁提起,裴衍烬残忍地手刃血亲,裴家长房一家,只有逃离和入狱两个选择。
姜雾雨全身发寒,怒骂道,“疯子。”
“你可以这么说我。”
男人抬起头,猛然攥住姜雾雨挡在胸前的手腕,通红的双眼紧盯着少女因愤怒而薄红的面皮。
“你放开我!”
姜雾雨感觉自己仿佛被嗜血的目光锁定了。
艾隆索莱镇外往北一英里外,有一片绵延数千里的针叶林,据镇子里的人说,森林里存在一种体型硕大的苍狼。
众所周知,狼是群居动物,但那片针叶林的苍狼却不是,因为食物匮乏,它们常常单打独斗,一旦被它盯上,无论走到哪里,它都会如影随形,直到猎物放弃抵抗,自甘堕落地献出跳动的、蓬勃的喉管。
被裴衍烬**的目光锁定,姜雾雨的呼吸近乎停滞。
直到她临近缺氧,男人的目光才微微扫过两人交叠的手腕,随后猛地放开手。
姜雾雨手上的一圈红生动惹眼。
姜雾雨抽回手,护在胸前,另一只手揉着酸痛的关节。
她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高挺的眉弓再次遮掩了裴衍烬的神情,他下颌紧了紧,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姜雾雨没想到他现在变得如此厚颜无耻,她心中愤怒,却又因为痛意,嗓音带上了一丝暗含委屈的哭腔。
“你凭什么,凭什么支配我的人生?”
裴衍烬眸光一怔,微微摇头,伸手靠近,却又在看到姜雾雨瑟缩着往后躲时顿住。
“我...”
他似乎是想解释些什么,却又总是在最后关头噤声。
姜雾雨的眼眶沁出了些许水意。
她瞪着裴衍烬,也不说话,两人在静谧的车内无声僵持。
最终,裴衍烬转身,几乎是背对着姜雾雨,面向车窗,看向车窗倒影的目光谴责又难堪。
“你现在可以去看你妈妈。”
这话说得突兀又无常,毫无逻辑,大脑混乱。
但姜雾雨也是破罐子破摔了,先前的计划被完全打乱,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走吧。”
自从她被姜明志管控,对方就严令禁止她与王敏蝶再接触,想来,她已经有近十年没有见过她了。
事实上,在姜雾雨与裴衍烬结婚的这几个月中,男人从来没有对她的出行有过任何阻拦,可一方面是姜雾雨并不放心,她的手机被姜明志监控,她害怕对方顺藤摸瓜,发现她与王敏蝶见面的事实,迁怒于王敏蝶。
另一方面,姜雾雨对裴衍烬也并不放心。
可现在,裴衍烬近乎坦诚,直白地告知姜雾雨她的自由受到管控,似乎,在他允许的范围内与母亲相见,成了一件安全的事。
姜雾雨还是有些不放心,试探着倾向裴衍烬。
“你真的要带我去?你确定不会对我的妈妈做什么?”
这回,变成了男人再躲她。
裴衍烬垂着眼帘,躲避姜雾雨追问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他这副不太肯定的样子让姜雾雨有些提心吊胆。
她继续追问,“你发誓。要是让我知道你有害她的想法,我死也要拉上你垫背!”
裴衍烬这会儿似乎听明白了,他身躯一震,脱口而出,“好。”
姜雾雨故作凶狠的表情一僵。
他回答了什么。
好?
瞬间,裴衍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眨眼,再次开口,“我是说...不会。”
尾音低低的。
姜雾雨再三扫过裴衍烬的神情。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克制、幽深,可姜雾雨却从中读出了一丝暗藏的期待。
期待,那是什么。
难不成是期待她拉他去死。
姜雾雨按下了心中的荒谬想法。
一定是她今天情绪起伏太大,看花了眼。
不过,姜雾雨还是注意到,裴衍烬的右手自从离开她的手腕后,就一直紧攥成圈,哪怕手背上青筋毕露,指关节长久绷紧而通红,他都没有放松的意思。
很是奇怪。
*
王敏蝶所在的疗养院说是在海京地界,但极为偏远,那一片的房价甚至连临市的小县城都不如。
真不知道姜明志是怎么找到这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的。
好在,姜雾雨踏入其中,发现疗养院的基础设施还都算干净崭新,护工礼貌专业,要不然,她真的要折回头去和姜明志拼命。
王敏蝶被安排在最靠近护士站的一个房间。
原因无他,她的情况严重,被列为一级护理,若是发生意外,需要值班护士第一时间到位处理。
护士张月是在王敏蝶来到疗养院的第二年接受了她的床位,之后的五年里,除了护工,她从未见过王敏蝶的任何一位家属。
王敏蝶的主诊断是人格分裂加之阵发性光敏性癫痫,每日,张月都需要给王敏蝶注射大剂量的镇定药物,维持她的昏迷状态,不然她的症状会一直恶化下去。
“你就是王敏蝶的家属?”
张月上下打量着姜雾雨。
实际上,在见到姜雾雨的第一眼,她就确认了姜雾雨和王敏蝶的血亲关系,原因无他,那双江南烟雨般柔和的眉眼,几乎如出一辙,似雪似雾,引人失神。
张月打量姜雾雨,无非是在猜测姜雾雨的年纪和职业,究竟是什么样的孩子,能够这么多年都不来看自己的母亲一眼。
“我是。”姜雾雨开口,嗓音是她自己无法控制的干涩。
近乡情怯,记忆中,王敏蝶还是十年前,她与之分别的模样,哪怕是后来王敏蝶患上疾病,姜雾雨也没有机会见她一面。
冰冷病床上躺着的人干枯柴瘦,双颊凹陷,发根黑白相间,岁月似乎对她尤为苛刻。
“妈妈...”开口的瞬间,几行泪珠涌出眼眶。
当年,王敏蝶为了带着年幼重病的姜雾雨,不知道跑了多少酒店大厦,不知道受了多少白眼歧视,才艰难地与姜明志取得联系。
姜雾雨泣不成声,她看着床上躺着的身影,全身的力气被抽空,无力地蹲下,额头抵在床沿,泪水沾湿白布。
张月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转身退出了病房。
裴衍烬立在病房的门口,却并没迈步进入。
等姜雾雨决堤的情绪略微平复,护士张月带着医生找来了。
“病人癫痫症状在几年前便日渐加重,不得已,我们只能用镇静药长久维持病人的深睡眠状态。我们的研究表明,家属的陪伴可以一定程度上地延缓病人情况的恶化,姜小姐,您要不要考虑试一下?”
姜雾雨抬起头,眼眶通红,“医生,我妈妈的光敏性癫痫,具体是指什么?”
医生扶了扶眼镜,“根据我们的观察和推断,您母亲似乎对红色的物品尤为敏感,一旦视野中出现红色,便会陷入高度惊恐、强直期呼吸暂停,导致癫痫缺氧。”
姜雾雨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知道王敏蝶为什么对红色的东西如此惊恐敏感,懊恼和悔恨几乎将她不多的理智蚕食殆尽,她不经想,若是她从未出生,或许王敏蝶平凡简单的一生便不会遭此劫难。
“我要试,医生。”姜雾雨重新睁开眼睛,坚定地看向医生。
医生点头,随后护士张月调整了点滴的流量。
姜雾雨近乎呆滞地坐在床前,她伸手摸了摸王敏蝶略微粗糙的皮肤,突兀的腕骨在她的指腹留下凹陷,姜雾雨像是被刺痛般,收回了手。
不过一会儿,王敏蝶悠悠转醒。
她颤动着睫毛,望着天花板,眼神迷茫,似乎不太清楚自己在哪里。
“妈妈。”姜雾雨急切地扑到她身旁,喊道。
“你是...小水?妈妈一定是在做梦,小水现在应该在国外读书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王敏蝶喃喃自语,但那双瘦弱的手却颤抖着抬起,轻抚上姜雾雨耳侧的碎发。
“小水长大,应该也像你这么漂亮。”
姜雾雨泣不成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医生和护士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喜。
这个疗法果然有用,王敏蝶清醒状态下,情绪平和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之前的记录。
王敏蝶絮絮叨叨地和姜雾雨说着“小水”的故事,她看着姜雾雨,眼神殷勤期盼,“你可以叫我一声妈妈吗,啊,不好意思,这个要求可真是冒昧,但是我想,小水应该和你一样,出落得漂亮又乖巧。”
姜雾雨眼眶含着泪,摇了摇头,轻声喊道,“妈妈。”
对于刚复苏转醒的病人,强硬地修正她的认知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姜雾雨只能揪着心口酸痛,将错就错。
王敏蝶听到姜雾雨喊她,有些释怀地笑了笑,又道,“要不是那时候小水...小水...”
她原本柔和的神情突然变得木讷,额头青筋暴起,强直着身体,手指弯曲用力成诡异的弧度。
“医生!”
姜雾雨见王敏蝶状态不对,立即高呼。
“快!镇静药重新加上!”
医生急忙扑了过来,这是王敏蝶癫痫的前兆。
一阵兵荒马乱后,王敏蝶再次陷入了沉睡。
“从这次尝试来看,述情疗法还是有效的,患者家属,还是建议你经常来看望患者,配合我们治疗。”
医生看向姜雾雨的目光带上了一丝谴责。
早知道她们母女的感情联系这么强联,姜雾雨应该早早就介入治疗,而不是白白耽误了这么多年。
姜雾雨读懂了医生的潜台词,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从何开始解释。
最终,姜雾雨只能把联系方式留给疗养院,并嘱托医生,有任何事情都要给她打电话,不要去联系那个送王敏蝶住院的人。
和医生沟通完,姜雾雨又站在床前看了很久。
直到汹涌的思念归于平和,她才后知后觉地四处张望。
裴衍烬不见了。
难道是公司有事,等不及她,率先走了?
姜雾雨并不是很担忧。
可姜雾雨出了大楼,发现裴衍烬那辆低调的黑色古思特仍然停留在原位。
姜雾雨咬了咬唇,一番纠结之下,还是决定转身去找人。
“您好,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你们有看到他去哪里了吗?”
姜雾雨询问了疗养院的前台。
前台小护士眼前一亮又一亮,显然是对姜雾雨和裴衍烬这两个外形出众的人都有印象,但思及裴衍烬的去向,她也皱起了眉。
“您男朋友吗?没有看到他经过这边哎。”
姜雾雨张了张口,顿了一瞬,才道,“谢谢,那我再找找。”
男朋友?
说得什么糊涂话。
时间已近黄昏,夕阳把窗户的形状拉得变形。
顺着光斑,姜雾雨的目光落在通往后院的安全门上。
她试探地推门而出,后院的杂草丛生,未经打理,死气沉沉。
接近夜的黄昏泛蓝发暗,又给后院蒙上了一层阴翳。
姜雾雨向里走,衣摆划过植物,带起一阵窸窣声。
“砰!”紧随其后,姜雾雨听见了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她条件发射地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
裴衍烬蹲在一堵长满青苔和藤蔓的墙角下,灰色的墙壁衬得他脸色苍白。
他垂着头,双眸无神。摊开的右手手心,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脚下,突兀坠落的石块在水泥地上砸出一道白痕,尖锐的凸起染上了扎眼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