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吃什么?”
“是水果糖,爸爸,卖猪肉的王姨给…”
“你配吃糖吗!人活着是来吃苦的!怎么好意思吃糖的!”
男人冷厉的斥责如疾风骤雨,劈头盖脸。
瘦弱的小男孩看起来不过五六岁,被仰面投来的阴影堵在墙角,怯生生的目光由原本的欣喜转变为无措和恐惧。
男人高扬起手,宣誓着自己的权威,看见孩童避无可避流露出的瑟缩,他才满意地放下了胳膊。
好似从始至终,他从未想过真正的动手,却享受着动作带给对方的压迫感。
“你去仓库罚跪,六个小时,不给进食,也不给喝水。”
对于小男孩来说,男人投向他的,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目光。
像是他看向隔壁屠夫家挥刀时的嫌恶,又像是在看路边的杂草,漠视中夹杂着一丝毫无缘由的怜悯。
小男孩不知道他在男人眼中算作什么,但在这个家里,男人的话语是绝对的权威。
他僵硬地向仓库的方向走。
彭小丽及时拉住了小男孩,蹲下身,温柔又怜惜将人搂在怀里。
她身上永远浸透着发廊特有的啫喱味,廉价又刺鼻。
但她那双眼睛,总是呈现出一股逆来顺受般的温顺,让人可以无视掉周身不适宜的气味,同她缓缓交谈。
但这次,是彭小丽率先开口,“立新,小镜他还小,贪吃一点也没什么的。”
“呵,”裴立新冷哼一声,却在目光扫过彭小丽身上泛白褶皱的土色衬衫时,流露出几分满意。
“凡是人,都应该躬身劳苦,裴衍烬他是我儿子,他最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这是裴立新第无数次与彭小丽宣扬他的人生观。
彭小丽没怎么上过学,裴立新一开始提躬身劳苦这四个字时,她是不太明白的。
但现在,她环视着城中村这间逼仄拥挤的自建房,油烟痕迹与磨损遍布视野,陈旧的家具修修补补,蜿蜒的电线线路如黒蟒般从窗户与窗户中串连,她似乎早已明白,这满眼的灰黑,将贯穿她的一生。
彭小丽与裴立新相识八年,像所有爹不疼娘不爱的洗头小妹一样,她祈福着命运在有一天施舍她改变的契机。
遇见裴立新的那天,男人一身板正考究的西装,带着金丝边框的眼镜打量着与他格格不入的城中村。不久后,彭小丽知道,那个新来的文化人在附近租了房子,并且买了货车,开始跑货卸货的生意。
虽然对裴立新初识的矜贵印象逐渐被后来他搬货时身上满是脏污和汗水的记忆覆盖,但在与裴立新不多的交谈中,彭小丽没忍住,在男人光顾她的生意时,突兀地向他诉了苦。
她说自己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她说自己洗头洗到双手浮肿仍然填不上家用的窟窿,她说自己有个弟弟,马上就要结婚了。
可惊奇的是,裴立新没有像别的男人那样,在听过这些后疏远她,反而是与彭小丽越走越近,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结了婚。
裴立新说他们还住在租的房子里,家里彩电也没有几个,应该勤俭一些,于是彭小丽同意了他不办婚礼的提议。
裴立新说人生来于苦难中行走踌躇,理应坦然接受,自在其中,于是彭小丽怀着孕,看着裴立新将他们攒下的大部分钱,拱手送给弟弟,而自己只能够管个温饱。
彭小丽有时候是想埋怨裴立新的,可男人对自己比对她还狠。
他可以不吃不喝,接连跑几天的货。他也可以跪在堂前,双目紧闭,久久地低声呢喃着他的罪过。
好像,裴立新真的认为,这世间的任何一分欢愉与任何一分舒心,都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彭小丽开始渐渐意识到,裴立新和她结婚,就是觉得她命苦。
一方面,裴立新背负着她的苦难,承担了大部分来自父母和弟弟的压力。但另一方面,裴立新却又拉着她,永堕劳苦的深渊。
直到裴衍烬长大,这种情况愈演愈烈。
裴衍烬不被允许玩乐,不被允许像个孩子一样撒娇哭泣,甚至,不被允许寻求母亲的怀抱。
而每当裴衍烬触犯了他设立的界限,裴立新都会反复使用两种手段。
先是命令裴衍烬去漆黑无边的仓库罚跪,若是他仍然提出那些令他厌恶的享乐的欲/望,他就用一把钝刀划过裴衍烬的皮肤,在他的身上留下道道难以消除的痕迹。
在这之后,每当彭小丽看向她瘦小的孩子,坠着一颗不安的心脏,近乎蒙蔽般地问他:
“你还好吗,你胳膊上的这些,是什么?”
裴衍烬都会回答:
“什么都不是,你别管了。”
得到如此回答,姜雾雨坦然地移开了她看向裴衍烬小臂的目光。
也是,裴总私人生活再怎么丰富,也跟她这个准前妻没有关系。
准前妻,多么美妙的三个字。
准是第三声,念出口时带着股信誓旦旦的肯定。而前妻,前鼻音一出口,欢畅感油然而生。
时间回到清早。
夜过得很快。
姜雾雨睁开眼,天光明媚,晴朗无云。
她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回味着尚未消散的梦境。
梦里,她总是坐在老式火车的窗棂旁,窗外时而天晴、时而暴雨,最终火车驶进大雾,她看到一个人在站台上等她。
姜雾雨望着天花板漂亮的水晶吊灯,眼前浮现的却是雾中,裴衍烬那张比水晶更夺目剔透的脸庞。
不像现在的裴衍烬。
姜雾雨摇了摇头,将脑海中扰乱心绪的轮廓驱散。
房间的陈设与她昨夜入睡时毫无二致,姜雾雨洗漱一番后走出了房间。
客厅,裴衍烬穿着一身针织米白色薄衫,发尾柔顺垂落,鼻梁上那副平光的无框眼镜,更是为他增添了几分无辜。
可他转身,面向姜雾雨的衣领微微敞露,形态姣好的胸锁关节张扬地显露着形态,紧实的肌肤毫不客气地诉说着野性二字。
矛盾,但着实美丽。
姜雾雨目光浅短地停留了一瞬,随后看向那张刻意显露出毫不知情的乖张面容。
脚腕上冰凉的敷贴提醒着她,昨晚二人在医院里发生的一切。
在医院,即便是缝合伤口,也算做有创操作。
姜雾雨按照医生的要求按下指纹,却被告知,指纹与五年前医院所记录在案的病历并不匹配。
“可以重新新建病历吗?”姜雾雨声音清冷。
“可以是可以,但需要申请,等待的时间会有点长,你的伤...”
屏幕后的医生解释,说话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出于职业素养,她没有冲动地直接点出,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曾在十二岁因先心病而接受过心脏修补手术。
这份既往的医疗报告被电脑诚实地记录在案,可姜雾雨相伴的男人关系似乎并不亲近,他应是不知道此事,医生再三缄口,只希望申请能够快些通过。
可下一瞬,方才的预设被顷刻推翻。
裴衍烬突兀靠近,以一种近乎将少女揽在怀中的姿势,在扫描机器上按下了自己的指纹。
熟悉而欢快的音效响起,医生怔愣地看着电脑上自动跳转的界面,一时间竟不知道作何反应。
姜雾雨在男人靠近地那一刻瞬间全身紧绷,但周身环绕上来的温暖似乎无孔不入,拉扯着她的神经,引诱着她放松、休息、堕落。
轻咬舌尖,姜雾雨侧身,躲过男人的环绕,抬头看他。
裴衍烬怀中一空,他愣了一瞬,旋即拳头在身后攥紧。
“抱歉,我不该越界。”
一个强势的、不由分说地将她掳到医院的男人突然说了抱歉,骤然空旷的气压令人松震。
毫无征兆地,姜雾雨直觉,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阴影笼罩住了裴衍烬,正在剥削着他的呼吸。
但医生催促的声音传来,姜雾雨分了神。
再看过去时,男人已然恢复了原样,站在不远处。
那双黑眸深沉,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而今早,裴衍烬似乎已经恢复了清明。
他从开放式的厨房中端出卖相极为优越的早点,轻放在姜雾雨身前的长桌上。
姜雾雨不解地看向他。
这些事情,平时不都是由佣人代劳的吗。而今日,她竟然没有看见任何一个熟悉的身影。
“定期考核,他们都去参加培训了。”男人言简意赅。
姜雾雨沉默地坐进餐桌。
高高在上的裴总愿意躬身厨艺,她没有不赏脸的道理。
反正她都要离婚了。
就像是离职前夕,没有踩在领导头上拉屎,都已经算是给对方面子了。
等姜雾雨吃得差不多,裴衍烬才从书房拿出一份文件,递到姜雾雨面前。
男人微微倾身,姜雾雨察觉到他的动作,抬眼相望。
好巧不巧,宽松的衣领随着动作敞露,姜雾雨在那暴露的大片白皙肌肤上,敏锐地察觉到了一抹不正常的深红,和小臂上的痕迹类似。
裴衍烬直起身,那一抹深藏于胸口深处的红色转瞬而逝。
姜雾雨掩下眸中异色,低头看向手中的文件。
“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联系律师进行公证。”裴衍烬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在姜雾雨翻到文件末尾时响起。
十分善解人意。
可姜雾雨的回答出乎意料。
“我有问题。”
“什么问题?”
裴衍烬的目光藏在无框眼镜后,看起来非常耐心。
“我的身份证在姜明志手中,如果可以的话,烦请裴总帮忙取回。”
姜雾雨根本没有仔细看那份文件。
上面冠冕堂皇地写着股权转让分成云云,似乎对她本人百利而无一害,但不用这种方式哄骗她签字,裴衍烬怎么在真正离婚之时釜底抽薪,踩得她不能翻身。
姜雾雨丝毫不在意男人的计谋,让裴衍烬直面姜明志,拿回她被姜明志把控已久的身份证,才是她的目的。
有了身份证,她就可以重新办理护照,回到艾隆索莱镇,远离海京的一切。
至于这份文件上的巨大利益是否会落入姜明志的口袋,这都是裴衍烬需要考虑的事情。
果不其然,裴衍烬的眸光闪烁了一瞬。
男人表情变得不太好看,姜雾雨看在眼中,却并没有解释。
她坦然地,甚至是近乎**地展现着她的被动。
姜雾雨的身份证件被管控,手机被植入监视程序,当然也包括所有的支付应用,姜明志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她乖巧的成为裴衍烬花瓶般的妻子。
既然如此,她当然要裴衍烬来替她扫清障碍,成为她远走高飞的助力。
“好。”
裴衍烬沉默了片刻,最终应声。
“这个月底,裴总是否要参加裴氏的商业论坛?”
裴衍烬已然收起文件,姜雾雨却又叫住了他。
裴衍烬迟疑片刻,还是轻点了点下巴。
得到肯定的回答,姜雾雨不由地露出一抹笑容,“若是我也想同去的话,裴总会答应吗?”
“当然...可以。”
裴衍烬怔愣在原地,失神良久,才缓缓答道。
姜雾雨端坐于沙发,面向公馆后方大而宽广的后院,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裴衍烬那晦涩而难言的神情。
他方才袖口沾了湿,于是微微卷起了衣袖,却不经意间暴露了小臂上端狰狞的红痕。
被姜雾雨凝视的那一刻,他几乎呼吸停滞。
脑中的逻辑链条告诉他,眼前的关心是深重的罪孽,只有继续施加数道划痕承受苦痛,他的罪孽才能够得到赦免。
可身体中鼓动的血液却在飞扬,一股冲动驱使着裴衍烬跪伏在姜雾雨的脚下,高捧起**的伤痕,乞求哪怕只有蜻蜓点水般的慰藉。
姜雾雨盯着修剪得体的花园,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才传来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走吧”。
虽然不知道拿回身份信息这件事,裴衍烬为什么非要带上她一起,但能够看到阔别已久的证件重回自己手中,姜雾雨还是很愿意跑着一趟的。
即使是要面对她极其厌恶的姜家一家人。
姜雾雨跟在裴衍烬身后出了门。
直到裴衍烬绅士又沉默地替她打开了副驾驶的门,姜雾雨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回忆起裴衍烬说得佣人集体告假培训,姜雾雨突然意识到,这几日放在房间门口的餐后水果,刀工的确与以往不同。
难道是裴衍烬亲自切的?
姜雾雨暗自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想。
裴总日理万机,怎么会做这点小事。
打个电话让酒店送餐,才应是对方的风格。
就像酒店事先调查了她的口味,准备的都是她常吃的菜品,甚至带了一丝极难寻味的家常气,用心细致。
见姜雾雨对着大敞的副驾驶沉默不动,裴衍烬试探着开口,“你要是想坐后面...”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姜雾雨打断。
“不劳烦裴总费心。”
话毕,自顾自地坐了进去,并十分迅速地带上了门。
车门在他面前砰地关上,裴衍烬撑着车门的手落在空气里。
他慢慢放下那只手,一同咽下嘴里那句尚未出口的“也行”。
明明是被再次拒绝,他的心却在静谧又狭窄的车厢里缓缓地上升。
姜家与浮月山庄其实相隔很远,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
海京的城南临海,出了山庄,不远处,便是一望无际的金色沙滩连接着海洋。
海风舒爽,姜雾雨眯起眼睛,任由太阳在眼睑上投下光斑,享受着眩晕带来的片刻宁静。
裴衍烬在透过后视镜看她。
他有些话想问她,可情绪累积在喉间,只字难言。
“我们来过这里,你记得吗?”
那一刹那,裴衍烬甚至以为自己失了控。
可当他反应过来,是姜雾雨问了和他心中所想相同的问题时,全身仿佛被细密的电流击中,掌心下质地上好的牛皮方向盘摩挲着他的手心,道道纹路清晰可触。
“记得。”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
男人肯定的回答吸引了姜雾雨的注意,她转过头去看他。
两人的视线在后视镜中交错了一瞬,随后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姜雾雨仔仔细细地注视着裴衍烬,似乎是在他的脸上寻找什么一样。
可却是在这种时刻,裴衍烬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心知肚明,只有在后视镜里对视的那一瞬,姜雾雨看向的才是他,而此刻,她不过是在透过他的脸寻找另一个人的踪迹。
很快,姜雾雨收回了视线。
一路无言。
姜家今日四人齐聚,姜明志不停地在镜前整理仪表。
“老公,那小裴都已经是咱们女婿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关娇娇不以为意。
姜明志撇了她一眼,反驳道,“你懂个屁?那榆景新区开发的标书可是裴氏的命脉,裴衍烬他真能轻易给我?姜雾雨这死丫头靠不上,还是得老子亲自出马。”
姜增俊摸了摸头,似懂非懂地附庸,“爸,你最牛了,你出手,一定能凯旋而归。”
姜明志对姜增俊的吹捧早已见怪不怪,没有搭话。
而关娇娇才被姜明志怼了一句,此时正心里闷着气,显然也是不想说话。
姜增俊见气氛在他这里冷了下来,有些尴尬,于是拿手肘推了下坐在他身旁,正不断敲着膝盖上笔电的姜晴月。
姜晴月先是白了他一眼,随后才收回落在显示屏幕上的注意力。
“姜雾雨做事爸你就别指望了,有她这功夫,我都知道怎么找到大作家尘霾了。”
“那你倒是找啊,都这么久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姜明志愤愤怒斥。
姜晴月抬起头,面上有些不服气,她提高声调,“爸,你知不知道尘霾到底有多牛?诺弗学院文学殿堂的名誉作家一共只有十一位,尘霾是唯一一个华国人,而且是最年轻的那一个,据说极有可能获得下一届国际流行文学奖!”
“文学顶个屁用,无病呻吟罢了,能赚几个钱?”姜明志皱着个眉。
姜增俊反倒在听到姜晴月的话后眼睛亮了起来,“诺弗学院,那不是姜雾雨之前出国留学的地方吗?说不定她能认识那位叫做尘霾的作家,妹妹,你要不要问问她?”
姜晴月听到姜增俊这么说,气不打一处来,几乎是咬牙切齿道,“瞎说什么,姜雾雨她念得根本就不是诺弗学院,她上的是考马斯学院,那不过是诺弗学院底下的一个小分校罢了,整天研究些什么宗教哲学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再说,姜雾雨学的还是家庭宗教与哲学系,她连文学系的人都认识不到一个,到哪里还能认识到尘霾?”
“家庭宗教与哲学系?妹妹,你对姜雾雨的专业记得可真清楚。”
姜增俊憨笑道。
姜晴月又是一个白眼翻出,要不是姜明志和关娇娇看着,她根本无法克制住想要暴打姜增俊一顿的冲动。
一想到姜家的公司以后大概率会被姜增俊这个蠢货继承,姜晴月就感觉世界充满了灰暗。
至于姜雾雨认识尘霾的可能性,姜晴月觉得,还不如让她相信裴衍烬那凶神对姜雾雨用情至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