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亚和平联盟中心,总基地。
基地背靠绵延雪山,地表往下钻大概三十二英尺,能凿出来的东西只有刚硬的冰块。
借此得天独厚的环境,基地最底层,也就是离雪山最近的地方,藏着一处冰窟。
近百平空间,一切都是最原始的样子,窟顶凸着随时会掉下来的冰锥,地面坑洼不平,走两步就凹下去一块,床是冰床,椅子是冰制成的椅子......都是冰。
除了中间那两个显眼的银白密封舱。
舱门玻璃外贴有鲜红的感叹号标签,除了感叹号以外,贴纸上的其他字密密麻麻,这个距离完全看不清。
璞玉揉了揉眼睛,走过去,正想看个明白。
突然!舱门开了!
他看见病床上躺着“璞玉”,面色死白,禁闭双眼,血管根根分明,肉眼可见液体在管道内诡异地流动,格外渗人。
“咔哒”,开关的声音。
“璞玉”睁眼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呀!!”
璞玉倏然弹射起身,滚到地上,屁股实打实挨了一记重摔,一声巨响。
璞玉呼吸不稳,握着心口的位置,差点就抓不住,让它跳出去。
从来没做过这么吓人的噩梦。
“白......?!”
璞玉张开嘴,没法发出声音。
“嗬......嗬!唔!”
他用力,从肺部挤压到喉咙,脖子通红,青筋凸起,还是没法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
璞玉站起来,环视四周。
温馨的起居室,素色床单和被罩,清绿窗帘里挂有层飘逸的白纱,有窗,却没有风。
电视,沙发,地毯,落地灯.......
这里是西西里亚的家?璞玉迟疑,他没有闻到熟悉的味道。
那种被套和衣服被烘得半干,晒到阳光下散发出来的温暖的味道。
璞玉走到门口,想开门,下一秒,白杨推门进来了,手上拖着汤。
“醒了?”白杨亲了亲璞玉的额头,将汤水放到床头柜,把他抱过来,“哪里不舒服了?”
璞玉愣愣看着白杨,有十秒,直到他那双手贴上自己的脸,暖得烫人。
一张口,眼泪流进来,舌头沾上咸苦,璞玉抖着抬起手,用蹩脚的手语和不能自抑的嘴型,对着白杨比了四个字:
你,是,长,青。
......
“你,你......你说什么?”
白杨呼吸一窒,抽纸巾的手愣住,脑子嗡嗡响。
“呜嗬......唔.....”
璞玉握着右手向下,碰了碰自己的左肩,突然又将手放到胸前,手掌对着自己,低下头,贴上白杨的前额。
白杨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呼吸很热,很快,很乱。
有这样一个事实:
早在那漫长得令人发指的十四年前,他们曾经冒着雷暴雨,浑身湿透,蜷缩在窄小的车内相拥取暖,双双救了彼此一命。
白杨藏了很久,而璞玉终于知道了。
“你.....你怎么。”
你怎么知道的?
白杨原本想问的是这句话,话到嘴边,不知道为什么拐了弯,变成另外一句了。
他哽着喉咙,舔走璞玉眼角的眼泪,哄道:“玉玉,不哭了。”
璞玉不肯,缩在白杨肩窝,眼泪还在哗哗流。
“好了,乖,再哭下去汤都变咸了。”
璞玉说不了话,白杨知道,也清楚为什么。
按博士的原话,璞玉身体各项机能在迅速衰弱,加上情绪剧烈波动,生命指针直接调成倍速,现在这种情况,只能跟死神比谁手劲大。
失声,这是药物的第一个副作用。
聋,是第二,最后就是盲。
五感尽失,白杨要瞒过璞玉不容易,却没想到这一天分别的时间,除了“长青”以外,璞玉已经知道了更多。
现在,璞玉拿过一只黑色钢笔,摘开笔帽,没找着纸,直接将话写在白杨手上。
你知道我生病了,对吗?
没等白杨反应过来,他又写。
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对不起。
再写。
忘记你是长青,对不起。
璞玉还想写,被白杨握住手腕,语气漫上了怒气,只是被压在喉间,说出的话仍然是温温柔柔的。
“好了,不说对不起的话,先吃饭。”白杨说。
璞玉挣脱白杨的手。
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又进入睡眠,也不知道下一次到底能不能醒来,一秒钟都是钻石。
白杨任他写,看着他写着写着,到最后又添了句“对不起”。
......
“哐当”一声清脆响,白杨把汤勺扔回托盘上,璞玉吓得一颤,无措地看着他。
“够了。”白杨抑不住怒火,就算站起身也仍然平息不下来,“璞玉,你是觉得你要死了,要把所有事数个遍,一件件摊出来跟我说对不起,是不是?!”
说完,白杨胡乱揉了一把脸,声音低沉:“抱歉。”
璞玉愣神了片刻,走上前圈住他的脖颈,蹭着他肩窝。
白杨没有回抱他,转身出了门。
璞玉觉得怀里空落落,冷得人直哆嗦,他走到床头柜,将热气腾腾的莲耳汤喝得干干净净,然后缩回被窝里。
他要吃饱喝足睡暖,要长命百岁。
——
不到半个小时,璞玉又睡着了。
过一个小时,璞玉再大汗淋漓地醒过来,这一次他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刚睁眼的那一刻,璞玉分明看见自己手脚被套上了锁链,再揉揉眼,就消失了。
璞玉站起身,摸摸胸口,一切正常,喉咙也没有那种呼之欲出的咳嗽感,唯一有变动的是脉搏,它理所应当的一天比一天弱。
走一圈,璞玉又发现一处不对劲的地方。
在他印象里,西西里亚的家没有这样一副巨大的画——《蓝海宇宙》。
“......这画,什么时候挂上去的?”璞玉手指从右画框虚摸到左画框,框角有个磕碰的小凹陷,看起来像是不小心磕磕到了地面。
“这......又是什么时候给碰到的?”
一束白烈的光刺透窗帘,璞玉赶紧闭上眼。
原本应该挥洒的太阳光现在就只有一束,好像顺着某条规定好的线路照进来。
“这都是什么东西......怎么就这么怪呢?”璞玉盯着窗帘看了一会,准备走过去,突然“咔哒”一声,很小,是螺丝松动的声音。
“咔哒”,怪了。
这画怎么一动不动?
璞玉拉了张椅子过来,站上去,眯着眼睛想找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手指一点点摸,一点点按,终于,食指擦过鲸鱼嘴尖附近的的礁石,触跟很其他地方有点不一样,湿的。
璞玉一看指尖,果然,墨水的黑。
有人动过这幅画?
笔墨不算太干,稍微沾点水就能晕开。
璞玉越擦越觉得不对静,边角有些翘起来,莫非是直接拿什么画过的东西给贴上去的?
璞玉扣着边角,将纸给扣下来,漏出里面藏着的东西。
三个不算工整的字,白杨的笔迹:怎么办。
.......
手像被烧红的碳狠狠烫了一下,腿脚发软。
唇渗出血腥,璞玉松开嘴,撩起被子盖着自己,身体蜷成一个圆,很快,闷着眼睛那一块湿透了。
上天!你这眼睛是pi眼的眼吗!
非要让两个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分开?!
床头柜的闹钟连带着被子被甩到地上,硌着璞玉的肩膀,他拿起来,刚想放回去,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
他揉揉眼睛,眨巴了好几下。
自己醒过来时,时钟上面显示是12:35,现在还是12:35,怪在指针明明是在转动的。
璞玉喉咙上下滑动了一下,心里有点发毛,还是将时钟放回原位,自己坐在床边,交握着手指,死死盯着指针的走向。
32。
33。
34。
35。
3......
等到下一节就是12:36时,它忽然饶了回去!
璞玉心一惊,踉跄着跑向门口,按下门把手。
......
打不开!
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这里根本不是西西里亚的家!
璞玉疯狂摇着门把手,撞门,没用,外边就像有座山卡着,怎么折腾都纹丝不动。
急促的呼吸间,璞玉稍微冷静下来。
他怕,怕的是分不清这是自己的幻境,还是白杨制造的幻境,如果是前者,他还能醒过来吗?如果是后者,白杨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静,没有任何回应。
一声细微的响,璞玉肩膀跟着一抖,视线落在了那副画上。
他突然想到什么,走到床头柜把闹钟攥在手心,深深呼了一口气,闭眼,再睁眼,举手,发力,把闹钟摔向了那幅画!
“噼里啪啦”玻璃碎的声音。
“咚隆”重物落地。
璞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手和脚,还有脖子,都戴着镣铐,冰冷冷的重机械。
房间的墙面开始消散,暖白变成了冷白,璞玉慌张地转头看,床变成了铁架床,只有一席被子,枕头。
梦是真的,璞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身处一个巨大冰窟里的观察室。
“咔哒”门开了,璞玉捂了捂自己的耳朵,一点声音没听见。
“你要去哪?”白杨问。
璞玉拉起白杨的手,伸向自己的耳朵。
白杨,我听不见了!
白杨明白他的意思,没回应。
“我抱你回床上。”
铁链拖在地面叮当响,璞玉挣扎着下来,拿起钢笔,开始写。
你要做什么?可以先告诉我吗?
白杨没说话,吻了吻璞玉的额头,牵起他的手想拉回床边。
璞玉突然奋力一挣,就要往门外跑,被白杨大步赶上横抱起来,放回床上。
“又要去哪里?”白杨冷着脸,声音也是冷的。
璞玉心里很慌,慌的不是怕白杨对他怎么样,慌的是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白杨要做傻事。
我不跑了,别生气。
璞玉写。
白杨拇指搓走那三个字的笔迹,闷沉的嗓音。
“我到底在气什么……你知道吗?”
璞玉一愣。
“我气的是你连死都要瞒着我!”
三十天下来,隐忍的怒火,委屈,心疼都积攒在心,这会再也兜不住。
“谁教你心这么狠的?”白杨苦笑了一下,“谁教你做的那么决绝?”
璞玉写下好多字,狂摇白杨的手臂。
白杨不看,继续说:“好好睡一觉吧,玉玉,一切都会好的。”
话落,走了出去。
空,静。
铁链子很重。
璞玉双眼不受控制地失焦。
——
室外,白杨快步走到博士旁,追着问:“璞玉身上的镣铐要带到什么时候?”脚踝手踝都已经有红印子了。
“夫人的身体各项数据变化实在太大了,必须要获取最新的实时数据。”博士走两步,站在另外一台监测机前,上边密密麻麻的数字在滚动,璞玉身上绑着的“镣铐”的用处正是这里。
“军长放心,明天上午,手术前20分钟就能摘掉。”博士穿好手套,将一大罐溶液倒进机器里。
在这又冰又静的窟里,连液体流动的声音都格外噪耳。
“军长。”博士突然开口,其实都是翻来覆去那句话,反复地告诉白杨,“手术的结果很有可能导致你和夫人双双死亡,你真的......”
“博士。”白杨看了他一眼,话点到这里,示意他不用再说了。
“那......”博士话音刚出,一声刺耳的“嘀——”,与此同时,观察室内“噗通”巨响,重物落地的声音。
“璞玉!”白杨几乎是抢着空气飞过去,踹开门。
门一开,璞玉静静地躺在地上。
从脚到脸,散尽血色的苍白。
“璞玉!璞玉!玉玉!醒醒!”白杨将他捞进自己怀里,晃着他的脑袋,“醒一下!璞玉!再撑一撑!博士!怎么回事!”
“军长!”博士紧步赶过来,“夫人的生命体征骤降!必须马上动手术!”
“动!”
“一定要跟他说话,军长,让他潜意识保持清醒,我立刻准备!”话落,博士狂奔出去。
“璞玉......”白杨额头贴着他的脸,声音闷在喉咙,肩背抽搐,压抑到极点,“别死,求你了......你抛弃了长青一次,现在又要丢下我吗?”
璞玉眼睫毛颤了一下,虚虚地睁开眼,一条缝的宽度。
瞳孔完全失焦,他这样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瞳色也快没有了。
“白杨.......你怎么哭了?我以后,再也不闯祸,你叫我......去,去哪,我就去哪。”
“嘘。”白杨打断他,鼻尖贴到他耳朵,“嘘,这些话我们留着明天说,玉玉,再坚持一下......博士!他怎么越来越冰了!博士!快点!”哽着声音,越说越小声,“求你,求求你们。”
“你,你之前......问我爱不爱,你。”
璞玉的话很轻,飘飘然的白羽毛飞起来,重重落到白杨心上。
“......爱,爱你永远。”
“嗬......嗬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军长!军长!清醒点!你一定要冷静!你要跟夫人说话,要继续跟他说话!别让他睡!”
......
观察室内,一张病床从地面升起,紧接着机器,针管,药液......填满整个房间。
白杨躺在右边,璞玉在左边,两个人就像休息日的时候打闹累了,牵个手躺在一张沙发床上休息。
“抱歉,军长,这对您很残忍。”博士声音发颤,“手术前30分钟,您不能接受麻醉,必须确保夫人处于无意识的安全状态,否则......否则他可能撑不过去。”
“好。”
针管刺进来,血液开始被抽吸,一股强剥离的拉力。
“玉玉,我爱你,能听见吗?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璞玉身体动了一下,口,鼻,眼,耳,开始出白沫,慢慢变红。
“别怕,我在呢,别怕,别担心,这是一个闷热的午后......”
“军长,继续说。”博士说。
......
“这只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午后,我从西亚飞回西西里亚。”
“太阳很好,我们都瞒着彼此,偷偷准备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