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天边的云霞染上一层橘红,像是被火燎过的薄纱,由深至浅地晕染开来。
裴府大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响声。一块牌匾被残阳照得猩红如血,鸦青色天际渗进一缕熔金。
“忠勇镇国”四个大字赫然出现在眼前,那是裴老将军曾出征域北,浴血而归后,先皇嘉其功绩亲笔御赐。
裴却盱眙,盯着牌匾上的“忠”字,不由地轻笑。自古忠孝两难全,他倒是两边都不沾。
书房大门被人推开,紫檀木案几未饰雕花,只以天然木纹为饰,沉郁的乌色沁着淡淡墨香。
夕阳从格窗斜切入案,在木地板上映出大小各异的光斑。案上卷宗泛黄微皱,内页“昭元四年叛国案”的批红已褪成惨褐色。
“臣谏言!”掷地有声,似将他拉回那年暮春。
说话之人双手合并立于胸前,弯下的脊背也无法揉碎他一身傲骨,卓尔不群。
七年前,圣上改年号为“昭元”,寓求政治清明,王业乃昌。
昭元四年,裴却方满十七,适才在朝中谋了监察御史一职,负责监察百官、巡视郡县。
同年,那是他第一次在朝中见到崔怀恕。一身紫服立于御阶之下,衣上绣的锦鸡昂首而立,栩栩如生。
“晚辈裴却,拜见尚书大人。”
崔怀恕迈出太极宫,看向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裴御史不必多礼。”
继而打趣:“早些时日,裴将军便和我多次提及,说他家犬子叛逆的很,不愿接手军中甲胄,整日只知学习书本上文绉绉的长篇大论。”
“家父所言不差。”
崔怀恕略一点头“嗯”了一声:“此前我也看过裴御史的策论,合纵连横,策之有道,确实算得上是出类拔萃。”
他深吸一口气,略一拱手:“能得大人赏识,实乃裴却之幸。”
话落,崔相眼中似乎迸现一缕光亮,又倏地散去。皇城内,城楼直穿云霄,一墙之隔,划开的又哪是高墙内外之人的身份。
紫衣笼罩着眼前的少年郎,双手近乎遮挡住他脸上的面容:“不知裴御史可有意入我尚书省门下?”
微风拂过,衣摆飘动,腰间玉佩发出脆响。余晖洒在宫墙上,耳边传来几句旁人的低语。
少年郎抬头看向身前的尚书大人。眼神萧肃,却将满身清正之气锁在眉宇之间。
他默了片刻,重新拱手躬身:“臣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天意从来高难测,哪曾想,那位权重望崇的崔相竟然通敌叛国!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流言四起。
圣上龙颜大怒,下旨捉拿叛贼崔氏,贬去其尚书一职。
裴却当时隶属尚书省门下;陆文晦则掌管中书诏令,遂暂监管尚书事务,负责主理崔氏一案。
谕旨一降,朝中重臣俱惊,众人皆知圣上欲颁行新政,俱兴百废,乐业安生。而崔陆两党因新政之争早达数月之久,如今陆文晦执掌朝中大权,旁人看来,圣人约莫是要支持陆氏一党的新政变法了。
朝中谁人都晓崔裴两家关系甚好,文武协心,素有“将相和”之美谈。
可令众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裴将军裴衡居然在这时上书,恳请圣上准许裴家一同协助陆相捉拿叛贼。裴却也是在这件事后被陆文晦调至刑部,审理崔氏案。
裴却尤记得,崔氏行刑那日的场景。他坐在监斩台上,居高临下望向行刑台上的人。
那人发间早已凌乱,衣衫破败不堪,完全不似先前那般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唯有他眉骨间散发出光明磊落之气。
只留下一句“我心昭昭,自向明月”。
……
烛光闪烁,裴却回过神,拾起案几上的卷宗重新翻阅,黄卷字里行间昭示着崔怀恕生前的罪行。
世道便是如此,无论尊贵如天子,还是卑微如草菅,都必须活成世人所推崇敬仰的模样。就好似山中玉料滚入流水,纵使其中暗流涌动、沙石密布,在它被众人拾起的那一刻,身上棱角尽数磨平,却依旧得向众人展示它的无瑕,晶莹剔透且不染尘埃。
一步走错,便会坠入那无尽的深渊,玉身俱损,身败名裂。
可又有谁能够真正成为那完璧之玉。
裴却负手立于窗前,暮色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窗外青竹在晚风中簌簌作响。
“周野。”
门扉轻响,周野单膝点地,甲胄在昏暗的光线中泛着冷光:“大人有何吩咐?”
裴却指尖轻叩窗棂,声音低沉如暮鼓:“埋玉舫那边如何。”
“回大人,”周野上前半步,压低嗓音,“暗哨来报,那崔姓店主已至城郊。老掌柜酉时特意备了新茶,想是今夜定会回舫中。”
话未说完,裴却已转身取下挂在屏风上的墨色大氅。衣袂翻飞间,他的声音比夜色更冷:“备马。”
“现在就去?”周野略显迟疑,“天色会不会太晚了。”
裴却系紧大氅的银扣,月光在他眉骨投下锋利的阴影:“正是时候。”
半月前,崔无赦听来京的行商道,距离京城几十公里的小镇上有青色玉料,刀刻不裂,水浸不蚀,是不可多得的玉料。当即带青禾一同前去。
马车铃响起又散去,青禾先一步跑入舫中,喊道:“徐掌柜,快备茶水来!”
她一连喊了好几声都不见应答,却见徐掌柜站在一行人前头,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眼见情况不对,青禾端正身姿,试探道:“客官,你瞧现在时候也不早了,若是要买玉待明日再来吧。”
裴却坐在主位上,正欣赏着手中先前在舫中随手拿起的玉镯。他看向青禾,随即将视线落在门口那人身上,眼底暗流涌动。
接连好几日的奔波早已让崔无赦筋疲力尽,她提脚迈入舫中却见一行人看着自己。
崔无赦看向主位上的人,一身玄衣,腰间的羊脂玉带着血丝,手中把玩着一只玉镯。
她轻叹一口气: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也是,离李允之死已过半月。
崔无赦语气平淡,目光直视屋内那人:“看来今夜有贵客来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