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无梦瞧着倒也没太在意,可碎发下掩遮的耳尖却是通红。她踩上脚蹬跨马坐下,“走吧,去渝州!”
惊霄载着二人一路踏过崇山峻岭,终于,蜿蜒的山路终于走到尽头,前方豁然开朗,山势如同被巨刃劈开,露出一个巨大的谷口。
那谷口间横贯着的,便是渝州城门。
远看,只见黑灰色砖墙拔地而起,厚如山崖截面,高耸入云,绵延着伸向两端,一眼望不到头。那城墙底下,护城河如同一条盘旋的黑色巨蟒,贴着墙根儿咆哮。
“到了。”黎雁回单手勒马。
祝无梦惊叹:“这城门好生气派!”
她又仔细一瞧,却见那河边密密麻麻挤满了破席烂木头搭的窝棚,苍蝇嗡嗡乱飞,味儿冲得在这儿都能顶人一跟头。
“只是…门口那些…都是…人吗?”她问。
黎雁回眉心拧了起来,前些日子听说那北边不太平,于是渝州加紧把那城墙又垒了一层。大门也重新修整一番,边缘镶上碗口粗的钢钉,就连那护城河底都细细填满倒刺铁钉。
可这严实的大门,应当从来都不该防备百姓民众。
“都是流民。”他道。
祝无梦惊呀道:“那为何不让进城去住?”
黎雁回此时也纳闷着,各城各州按理是不可随意通行的。但自这战乱越发频繁开始,时不时总有流民求着入城,渝州从来也都大门敞开......
他没作声,只驾着马继续前进,离那些流民越近,二人越是胆寒心惊。
空气中蒸腾着难闻的浊气,混着护城河毒水一起翻涌,黏糊糊地黏在人脸上,“屋舍”歪斜拥挤着瘫在烂泥中。这些人各个面如菜色、形如枯槁,眼窝深陷如骷髅。其间还夹杂着几个人,肚皮浮肿得像被灌了热水般泡发涨大,两腮鼓起,压得眼睛眯起一条缝。
孩童更像是缩水的怪物,脑袋大得出奇,顶着枯草似的乱发,四肢细如枯枝,沉默着紧紧攥着身边大人的衣角。
祝无梦环视四周,她低声对黎雁回道:“不太对劲,你小心别让他们碰着你,呼吸喘气放轻些。”
二人踏进这里,周围的嘈杂诡异的静下一瞬,无数双眼睛聚焦过来:
“赏口吃的把小公子......”
“小姑娘行行好!”
带着哭腔的乞讨声猛地爆发出来,像腐烂的泥塘里瞬间钻出千百只水蛭,争先恐后地吸附过来。
“滚开!活腻了!安静点!”城门口的守兵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景象,手中的长矛或是大刀在空中飞舞炸响。
他们便又像受惊的苍蝇般猛地散开,让出中间那条逼仄污浊的路。二人继续朝前走,两旁无数眼睛依旧如跗骨之蛆紧紧跟随,时不时仍有哭喊的祈祷,偶尔忽然会伸过来双干柴的手。
祝无梦捏紧马鞍,她低头闭了闭眼,不忍再看。
二人终于通过这条黄泉路般的小道行至大门前。
“可有过所公验?自哪儿来?进渝作甚?”官兵拦住去路。
黎雁回眯起眼,正欲开口,一旁的人急忙推开那官兵:“小黎将军,多有冒犯,这人第一次守门没见过您。”
“无碍,这城门口如此多流民,为何不登记了放进去?”他皱眉,语气威严地问。
那官兵也面露不忍,只道:“将军您是有所不知,前些日子跑来一大批人求进...恰好那日城中大夫出门寻药,说这有些人瞧着染了疫病,让千万不可放进去......只能每日送些吃食出来安抚人心,但他们便更不肯离去了。”
他看了眼黎雁回身前环住的女子,又嚅嗫着开口:“小将军,城主有令,凡回城进城者,无论年龄官职男女,都需得在城内门口病坊里住三日......”
黎雁回点点头,“嗯,若真有疫病,理当如此。那你们在这门外守城,若是染病?”
“小黎将军放心,我们离得远呢,且我们也不入城!”那小兵又道。
黎雁回拍拍他肩膀,“劳你托人找两身换洗衣裳来......”顿了顿,看着前面端坐的祝无梦,递了几颗碎银给那小兵,又道:“再差人买些渝州特产吃食来,余下的钱,你们也给自己买点吃食,犒劳犒劳自己。”
官兵连声谢过,黎雁回翻身下马,回头看了眼淤积在门外的一大片人,牵着缰绳进门。
一墙之隔便是两个世界。
祝无梦眼前不再是连绵的山峦或蜿蜒的小径,只见一条宽敞笔直的大道,自大门一直向前延伸至一处雄伟的高楼,街道两边高低错落、鳞次栉比,屋舍毫无章法的向上堆叠,高的能有三四层,商幡酒旗在半空摇晃。
没来得及细看,她被人领着走到城角一幢孤立的两进大院前,院落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里头咳嗽声断断续续,院内堆积着柴垛、水缸和晒药的竹扁。
那小兵带着他们走到最里头,“小黎将军,委屈您先住上几日,不过您放心,这内院儿就您二人,有什么你喊我便是!”
黎雁回点头,“辛苦,不过若是房舍不够,安排人进来便是,特殊时候,别搞这些虚礼!”
官兵连连点头,转身离开。黎雁回转头看了眼格外沉默的祝无梦,“你挑挑看你要住哪间?待会儿有人送新衣裳来,你洗漱一番稍作歇息。”
祝无梦点点头,径直走向离得最近那间屋子,“这间不错,就这儿吧。”
......
二人洗漱一番坐到圆桌前,祝无梦将黎雁回打量一番,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人现下瞧着还算是个俊朗小生。不过这人体贴但却不够细心,她身上这件衣裳宽大得肩膀几乎要挂不住。
面前摆了满桌吃食,花椒与熟油辣子辛香扑鼻,每道菜都色泽诱人。二人这些日子受苦受累,唯一吃得半饱还是那日寨子里孔天允熬的米汤,没多言语各自低头吃了起来。
但每下一筷,祝无梦脑海里都要浮现门外见那场景,她没吃下多少,筷子在碗里挑挑拣拣,犹豫着问:“他们叫你小黎将军?那你官儿还挺大......”
黎雁回冷哼一声,“那你可千万当心,这儿是我的地盘了。”
顿了顿,二人几乎同时开口:“那外头......”
“你可有......”
祝无梦放下筷子,单手一摊,“将军您请先!”
他没贫,只问:“你可有什么法子能治疫病?”
祝无梦眼睛锃亮,“只要能确定病根,就有法子!”
“这流民四处奔逃,只怕难寻病根,但大多都是因为......食死尸、老鼠。”黎雁回轻轻摇头。
“那便先将他们照病症分开,例如......咳嗽的一边,腹泻的一边,暂无异常的妇幼一边......”祝无梦用指尖蘸了茶水,将碗碟推开,在桌上画了几个圆圈几条线。
黎雁回也跟着画:“还有,这些病症严重的得在下风口,死尸得埋到远处......”
她认真涂抹一番,又抬头道:“另外,你得去确认那些人病症如何,再帮我备点药材。”
黎雁回问:“要些什么?”他走到一旁,取来纸笔,“你说我写。”
祝无梦思索着答:“嗯……生石块、矾石、艾草、鱼腥草……其它…甘草、常山、雄黄、雌黄……暂时这些!”她微微抬头,又补充:“哦还有!你得安排下去,让各家各户用白术、豆豉渍酒内服,再煮点送到门外。”
拿来药材,祝无梦在前院儿取出一个大瓦盆,将生石灰参水倒入,瞬间盆里嗤嗤作响,热气滚滚。她飞快将滚烫的石灰膏与草木灰混合,又加入大量艾草、鱼腥草粉末搅拌。
很快,一盆散发着强烈刺鼻气味、灰白相间、腐蚀性极强的“夺魄杀毒粉”诞生。
接着,她又按配比将各类草药放入砂锅熬住,整个院儿里都是草药香,她将盖子盖上,用袖子擦了擦颊边滚落的一串汗珠。
一转身,见黎雁回一身暗红色骑装,身披重甲,长发高高竖起出门来,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别说,你这模样到真像个将军!”祝无梦摇着扇子围着他转了一圈,将一旁的大碗递给他,“喝了,那疫病哪里是你盔甲放得住的,好不容易进城,我可不想死。”
黎雁回接过,一饮而尽,脸皱成一团,缓了片刻他又问:“你这药当真能抵御疫病?”
祝无梦摊开手,一颗糖乖巧的坐在掌心,黎雁回顿了顿,伸手接过。
她骄傲着点点头,“那是自然,药效不说十分也有八分吧!你竟然还怀疑我,我们好得出生入死那么多次了吧!”
“我只是确认一下,劳你再盛一碗。”他放下碗,走到门边将门推开,“进来吧你,死不了。”
祝无梦望去,一个身姿挺拔,着紫色广绣长袍金线压边,腰间坠着琥珀禁步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陆未明,渝州无人不知的……纨绔子弟。”黎雁回仰头点指来人,对祝无梦道。
他又侧身,“这是祝无梦……”不知该如何介绍她,顿了顿没在开口。
“祝姑娘,幸会幸会!”陆未明拱手道,“你可别听这人胡邹,我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儿郎!”
祝无梦点点头,故作高深“我知我知……唉,这人是不可信,陆公子,幸会幸会!”
黎雁回端起碗横在二人中间,“闭嘴,喝了。”
陆未明面露难色,“这?”
“少废话,时间紧急,喝了换身衣裳出去救人,我说你们……就放着外头的人不管?”黎雁回面露不耐,将碗抵到陆未明嘴边。
“呕……”陆未明咽下最后一口,“哪儿没管……每天都送吃食出去,放瞧着不严重的关几日…再送去西郊村子安置。”
他看了眼祝无梦,又望向黎雁回。黎雁回点点头,他便又道:“但我瞧着外头是越来越乱了…每天都有人在门口哭喊着要进来,许是都听说这渝州富饶?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根本容纳不了这么多人。”
“是得想个法子……”黎雁回点点头,“这些日后再论,当务之急是将门口的人安置好,再这样放任不管,怕城内瘟疫迟早蔓延。”
他转头看了眼祝无梦,“劳你费心,若还缺什么药材只管吩咐下去。”又朝陆未明仰仰头,“去换衣服,走。”
祝无梦盯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看着屋内堆满的砂锅大缸,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