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无梦站在破败的墙壁旁,微风吹得她破损的衣衫微动。已是正午,她一半身影被冷冽的光直射着,一半被残损的楼屋遮掩。像是一分两半,被钉在两地。
满目疮痍,野草疯长,空气里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不远处传来那壮汉濒死的痛苦呻吟,恍惚间,她还听到那豁牙老头唱着歌,锄地的老农念着回家。
那些人拿他们炼珠?
炼什么珠呢,又是自己体内这颗?
一股温热的酸涩涌上鼻腔,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茫然又难过。
黎雁回忽而又感到心头一阵沉闷,他微微转身,果然见祝无梦呆楞在原地,他伸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喂,回神。”
一阵微风又轻轻吹过,祝无梦眨眨干涩的双眼,她看了眼黎雁回,盯着地上坐在木墩上的人问道:“孔...天允?”
孔天允连忙应答:“诶!”
祝无梦沉下声认真问:“你确定他们症状是你方才说的那样,先是睡不着,然后开始忘事儿?”
“是,小侠女!我这几日就守着我弟兄呢,错不了!”孔天允连连点头。
祝无梦转头看向黎雁回,他朝她挑挑眉,她点点头,又朝孔天允问:“那这几日,你可发现什么地方让你觉着怪异?”
“比如…你说那儿……是不是有些不对劲?”没等孔天允答,她便指向不远处那棵高大的槐树再次开口,声音比平时多了几分慎重。
孔天允一愣,顺着她指的方向仔细眯眼看了一会儿,眉头拧起来:“你这一说……好像那儿晚上老有些稀奇古怪的响动?还……还隐隐有点什么怪味,特别淡,跟木头烂透了似的,但又有点不一样……”
黎雁回抱着手臂,一直沉默地听着。闻言,他那双在阳光下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也锐利地扫了过去。
他只淡淡应了声:“阴秽淤积之地。”
显然,他早就察觉到了。
祝无梦斜了他一眼,发现不对不早说?
“那待我确认一番。”祝无梦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将手里攥了许久的蛊盅打开,“靠你啦。”圆圆胖胖的虫子顺着蛊盅延边爬到她手心。
一旁的孔天允瞪圆了眼睛,结巴着道:“这……你……”
祝无梦朝他轻轻一笑,手向下一挥,袖口掉落出一支巴掌大模样精致的竹笛。
她稳稳握住,抵到嘴边吹起来。
清脆的笛声悠扬着,蛊虫跟着笛声一点一点靠近那棵陈旧年老的古树。在三人热切的目光里,那虫子终于爬到树下,然后便一动不动,断断续续冒出些火红的光来。
“就是那儿!虫母就在树下!”祝无梦放下竹笛,眼睛亮得惊人。
几人一同上前,祝无梦的蛊虫懒洋洋爬在树下。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没有犹豫,手腕一翻,抽出小刀。
就在刀将出鞘那一刹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着温热摁住她的手。手掌很宽,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几乎将刀鞘和她的手掌一同包裹。
祝无梦错愕抬头,对上黎雁回的眼,“怎么了?”
黎雁回声音低沉,“你有多少把握?”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一旁,“这次要放多少血?”
“八成吧,血也必定得多放点,这下蛊之人定不是一般蛊女……老树是有灵的…”祝无梦认真答。
“所以?你准备放多少血?放血之后呢,你要做什么?”黎雁回自然知晓这蛊毒不一般,否则怎么可能整个寨子的人无一幸免。
祝无梦嘴唇张了张,“我……”
“若是像那日,涌出源源不断的蛊虫,你能有几分把握活着走出去?”他开口打断她的话,“我们现在有几分力气可以抵挡?”
“那不试试如何知晓?你方才听见了,这里的人是被那什么破长老炼珠所致!还能是什么珠?”祝无梦看着他,“不就是你们都想夺的玄牝灵珠!”
她深吸一气,带着犹豫又开口:“况且,这灵珠不是有你们黎家一半功劳?那今日这祸端不就是因你我而起?要如何袖手旁观?”
黎雁回眼神复杂,他看着少女充满不忍、和勇猛的眸子,干净得不参杂一丝杂质,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
轻轻叹了口气,收回手,“不袖手旁观是要付出代价的吧?心力温养?精血饲育?”他话没挑明,但意思再清楚不过。
顿了顿,又道:“况且我现下与你不是同生共死?你想死,我还没活够。”
祝无梦嘴唇张了张,“可是……”
黎雁回摇摇头,忍不住拔高音量:“没有可是,牺牲自己救一人,救十人……看起来慷慨壮烈,实则饮鸩止渴!”
“你可知这世上恶事、惨事、无辜受害之事,层出不穷,无穷无尽。这世道如今处处疮痍!若遇一次便要以血饲蛊,以命相填,你有多少血有几条命可以挥霍?”见她还是不愿放弃,黎雁回又开口道。
“那,你就要让我看着这满寨子的人全都成活死人吗 ?院子里垒起来的断掌你见了!他们早已没了心智,再这样下去全部都只能落得个人吃人的下场......”祝无梦眼眶通红,“再有,如若他们出了这寨子呢?若这大乱的天下更乱了呢?”
她将眼角渗出的泪擦去,“要让这天下人皆无家可归吗?要让幼童无父无母孤苦伶仃长大吗?”
黎雁回没应声,盯着眼前这人看了半晌。
忽的转身走到孔天允面前:“在下黎雁回,方才情况危急实在冒犯。”他欠了欠身,又问:“二位在此地藏身数日,是靠何物充饥果腹的?”
祝无梦闻言楞在原地,黎雁回头也不回的开口:“要救人也好得稍做歇息。”
她原本懊恼至极,想着若是没同这人捆命,自己想救便出手了。可人家也没说错,她现在这命已经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了。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救他。
不过她此刻也欢喜着,那人叽里咕噜说的一大通,也的确提点了她。
她端着孔天允递来的一小碗米汤,猛的一口干完。
开口语速快得像豆子落地噼里啪啦:“那虫母吃老树根,吃灵气,不停在生长。若不尽快剔除,待它将树根啃食干净,别说你渝州了,怕是整个天下都逃不了。”
她又拿出那个蛊盅,看向黎雁回,“我知道你怕,我又不傻。我想到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放虫子引路定位是我五岁就学的小本事,不伤己半毫。清理这污秽杂碎呢,又不一定要用心血。我解法多的是,比如——找个上好的引子代替我的虫母!”她语气便得轻快起来。
黎雁回轻咳一声,不久前沉入眼底的沧桑早已散去,仿佛那只是祝无梦做的一场梦。他开口,语调带了一丝无奈,“引子?”
“嗯,”祝无梦点点头,“找到比那老树根更有‘灵气’的引子,将虫母引诱出来,再骗回我的蛊盅里。”
她从未用过此法,但适才她想起自己替黎雁回治病时,便是将蛊虫放在他伤口旁吮吸,那伤口里的剑毒受虫母“蛊惑”,自会从皮肉血脉里钻出,然后被虫母吞噬干净。
即是如此,她便利用这一招将树下的虫母“蛊惑”出来。
“那……什么东西能做引子?”孔天允挠挠头,“姑娘请讲,我这便去寻!”
“你确定地下只有一只?”黎雁回满脑子是那日石隙里,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子翻涌滚动的画面。
她当然不太确定,但应该差不了太多。
“那是自然!”她答。
虫母从来以血为食,有的常常舔舐剧毒为生。因而,最好的“引子”,当是充满剧毒的鲜血。
这道也不难找,满寨子的人如今都已深重剧毒,只是不知谁中毒最深……
“那老头家,他女儿是第一个中毒的。”黎雁回斜靠在老树下,单手把玩着佩剑,漫不经心开口。
……
不多时,孔天允皱着脸双手捧着一块破了的簸箕快步走来,上头盖着快破布,苍蝇蚊虫环绕四周。
“诶呀,我……呕……”孔天允将那簸箕往地上一垛,仓皇逃到黎雁回身后。
祝无梦掀开那破布,往里头撒了一把白色粉末,低声念:“姑娘对不住了,借你点肉身一用。我定尽力将这儿复原,让你好安息。”
话落,她又打开蛊盅,将自己自己的虫母方置簸箕里,右手藏在宽大的袖子下,食指拇指摸出银针,迅速扎进指尖。
黎雁回在一旁皱起眉梢,却未出声阻止。
又见祝无梦低语了几句含糊不清的古调,握着小竹笛吹了起来。这次的笛声不同上次那般悠扬,黎雁回和孔天允听着直觉汗毛直立。
树下的泥土果然开始松动,像有只巨蛇在地下翻滚。祝无梦低声喝到:“离远点,捂住口鼻!”
一只拳头大小的、布满粘稠褐色液体的黑色巨虫从地下破土而出!祝无梦猛地举起竹笛,这次的笛音变得短促、尖锐,充满肃杀。
顷刻间,那虫子爬上簸箕里那块腐烂的的能见到骨头的小腿肉。下一秒,那巨虫挣扎几下便不再动弹。
祝无梦笛声未停,她转头示意,黎雁回弯下腰,大树旁池塘底下的黑色甲虫全都没了生气。
他勾起嘴角微微点头,几人身旁的树“轰隆——”倒下,这才见到那树根的确是被啃食得几乎所剩无几。
祝无梦眼睛一下亮起来,“成了!”她吐出一口浊气,只感觉浑身乏力,背上布满冷汗。
黎雁回眼神落在她微有薄汗却异常明亮的脸庞,正欲开口。
一旁内心天人交战许久的孔天允,“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就在那还残留着些许清冷气息的死树旁。
他动作太猛,尘土都扬起来一点。他直挺挺地对着两人,声音洪亮,带着十二分的真诚和迫切:
“黎大侠!仙……仙姑!”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祝无梦,临时抓了个自认为最厉害的,“大恩大德,老孔记心里了!我……我不求别的,就想跟你们一道走!”
生怕被拒绝似的,他语速极快,“这寨子……不,这地方是真活不下去了!只求二位带上小的,我能当马前卒!扛刀开路、生火做饭、砍柴跑腿都行!只要管口吃的!”
他偷偷瞄了一眼黎雁回,声音压低,充满了敬畏和对未知的向往,“你们……您二位一看就不是凡人!我孔天允对天发誓,绝不添乱,绝不告密,有违此誓,天打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