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院子里,周遭一片寂静。祝无梦没忍住打了两个哈欠,她拱拱手,道:“二位,小女……实在困得不行了,两位自便,我先去歇着了。”
刚转身,又回头,陆未明贴着黎雁回的身子迅速弹开,她眨眨眼,“呃……我就是想说,今日还得让人看着去,这疫病防不胜防,我可不敢说大家已经安全了……”
黎雁回点点头,“成,今日多谢!”
陆未明也微微欠身:“多谢了祝姑娘!”
祝无梦摆摆手进屋,刚关上门,就听门外陆未明克制的低呼:“不是……你们俩就住一间儿院子啦?”
她挑挑眉,嘟囔:“这话是几个意思,我们这些‘山间粗妇’…不配和渝州大将军住一间院子?嘁……”
她眯着眼从门缝望出去,见陆未明道:“按大胤的《胤律》……你们这可是‘奸罪’,你得被流放,她得被处以仗刑。”他摇摇头,“啧啧,‘既违国禁,是乱人伦啊!’”
黎雁回闭了闭眼,“废话这么多?没事儿干出去守夜,当心晚上动乱。”他转身走进屋子里,“我已经好几日没合眼了,先走一步!”
他学着祝无梦的语气,也拱拱手:“陆公子,您自便。”
陆未明在原地笑着摇摇头,“你放心歇息吧,外头我盯着。”转身又停住脚步,“但我适才那话可不是危言耸听,你二人住一间院子这事儿,自己当心些。”
说完,他走出院子,轻轻合上院门,小院里终于静下来。
屋内,祝无梦还顿在原地,刚才陆未明的话祝无梦听得似懂非懂。玉兰谷时,在姑姑和蛊女们讲的那些话本、故事里,她便敏锐的感知到玉兰谷和外头是不一样的。
比如外头多为男人当家,但玉兰谷要靠蛊女生存、比如外头鲜少让家中的女子出门,听说出门都得蒙面,但玉兰谷里从未有这规矩,她日日在山间野得没边儿……
再比如陆未明说的这些什么什么律什么什么法,玉兰谷里,她只听姑姑的话,只用遵守蛊婆婆的指令练习蛊术……
叹了口气躺上床,环视四周,心里不知为何空落落的。这几日像做梦般不真实,在玉兰谷的日子恍若隔世。
“会不会其实是一场梦……睡着再睁眼就是在云墟湖边了……”她轻轻呢喃,不知不觉睡去。
次日一早,黎雁回的剑啸划破小院的宁静,震鸣声惊扰祝无梦的睡梦。
她猛地睁开眼,粗木梁顶模糊不清,耳边只有那催命符般的剑声。疲惫压着全身,她四肢酸痛,昨夜的草药与血污气息似乎还粘在鼻腔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躁意窜上心头。
她起身洗漱,伸着懒腰走出房间。恰时,陆未明也走进院内,他只朝二人点点头,便道:“阿回,昨日…那外头有些不对劲。”
黎雁回放下利剑,擦了擦额角的汗,问:“怎么个不对?”
陆未明摇摇头,“说不上来,那城门口的兵说,好些人夜里不睡……求着说…”他捏着嗓子道,“‘官老爷开恩,赏点活儿干吧!给口吃的就行!浑身骨头缝儿里都攒着劲儿,难受啊!’”
他话音刚落,祝无梦与黎雁回的视线在空中猛地交汇。
失眠?使不完的力气?
听着……怎么这么像那寨子里的人中蛊之后的情形?
陆未明还在一旁念叨,“你要说这用劳力换吃食是没错……可我奇怪……这些人不是好几日没休息没吃饱,怎会还有使不完的劲儿?”
“走,去看看!”黎雁回反手将剑插回剑鞘中,大踏步走出门外。
祝无梦胡乱拢了拢发髻,忽然感到腰身贴肤藏着的蛊盅,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难以察觉的颤动。不似预警的嗡鸣,更像是……遥远深处传来的无声召唤。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抚住蛊盅,瞟了一眼还呆呆站着的陆未明,他像是不知为何黎雁回有如此大反应。祝无梦道:“先走,一会儿回来再同你解释。”
城外,昨日浓烈的草药喂还未消散,官兵照令洒了兑水的药粉,地上处处泥泞。
“看那边!”黎雁回声音压得极低,下颚朝左方一抬——
一个干瘦的少年慢慢朝他们走来,他穿着不合体的破烂褂子,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涣散地扫视着三人,最终聚焦在黎雁回脸上。
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发出沙哑的声音:“官爷…有活儿没?让我抬死尸也干…我…我真不累……给口稀粥吃就成……” 嘴角甚至扯出一丝的笑容,露出焦黄的牙齿。
“多久没睡了?开始这样几天了?” 祝无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抖颤,她盯着少年那双布满血丝,此刻已微微泛起青灰的眼睛。
少年困惑地晃了晃脑袋,挣扎着回忆,慢悠悠道:“…多久?…记不清了…好像…昨天?前天?还是…好像好些天了?” 他的回答语无伦次,对时间的概念彻底模糊,“…躺下难受……睡不着……我也忘了……” 最后几个字声音渐低,眼神空洞地不知飘向何处。
黎雁回和祝无梦对视一眼。
就在这时,腰间蛊盅又开始剧烈颤动,比在院里强劲数倍,祝无梦浑身寒毛直立。
她颤抖着拿出蛊盅,低声对黎雁回道:“我的虫母那日吃了寨子里那只……瞧着这模样,许是感知到了什么……”
感知到了什么?她没再往下说。
那蛊毒多可怖二人心里都有数,这城外大批流民,昨日以为不是疫病后,那么多人进进出出……后果不堪设想。
“那可否跟着这指引瞧瞧?”黎雁回紧紧盯着她手里的蛊盅。
祝无梦点点头,只有这法子了。
循着蛊盅那股猛烈地牵引力,她微微闭眼,嘴里喃喃自语。片刻后,她睁开眼,目光穿透几张茫然的面孔,望向人群最边缘的角落,周围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奄奄一息的人。
那之中,孤零零地蹲着个瘦小的女子。
瞧着瘦小,约莫不过十七八岁,穿着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灰衣,枯草般的头发肮脏黏结。她低着头,一只手抱着同竹竿一般干枯瘦弱的腿,一只手捏着一块石头,在身下潮湿黏腻的泥地上刻划。
祝无梦喘息几下,一步步向前,黎雁回抬手示意陆未明留在原地,自己则抬脚跟上。
靠得愈近,那石头划地擦出的声音越刺耳。
祝无梦屏住呼吸,绕到那女人身后几步开外的位置,泥地上那歪歪扭扭的刻痕,在污浊的泥地里模糊不清。
她又微微屈身,瞳孔猛震。
黎雁回也低下身子看过去,地上全是凌乱交错的线条,怪异的屋楼,和他看不懂的扭曲的符号。
“你看懂了些什么?”他压低嗓音问。
祝无梦倒退几步,“这是……我们那一带先辈曾用的字……我也看不懂太多,但大概意思就是……”她顿了顿,“就是…祭祀、活祭……掏空五脏六腑。”
二人没在出声,周遭陷入寂静。就在这时,那女人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没有抬头,只是极其缓慢地,如同老旧的木偶般,抬起手,将石头轻轻放在一边。
然后,她那颗沉重的脑袋,以一种极其僵硬的角度,一点、一点地向上抬起,又微微向后转来。
脏污的乱发滑落,露出一张清秀得不像流民的面孔,或者说,那是一张被剥夺了活人应有温度和颜色脸……五官精巧,却像人偶般木讷,皮肤没有受饿受困的人应有的蜡黄,白得刺眼。
更令人恐惧的是她的眼睛,圆睁着,眼白几乎被红血丝完全挤压消失。就这样红红地、直直地、没有任何情感地、撞进祝无梦惊骇的眼底。
“你们……是谁?”那女人开口,声音像五六岁的幼童般稚嫩,“是石头,让你们来找我的吗?”
黎雁回抽剑挡在二人身前,周围见状传出惊呼。
祝无梦手心的蛊盅震颤,仿若下一秒就要裂开,她深吸一口气,“不能让她呆在这里,我们把她带走。我的虫母吃了那蛊虫,你我二人大概不会再受影响,但其他人可不行。”
“好,你扶她起来,当心些。”黎雁回点头,又转身看向周围的人,“这姑娘是谁家的?”
没人应答,他又厉声道:“她身体不适,大夫带她去瞧瞧,各位安心!”
……
城外山坳,荒草萋萋。初升的日头给周遭的山石镀上一层薄金,确难掩凄冷。
祝无梦扶着那女子坐到一块巨石上,黎雁回握剑微微侧身站在她身侧,她放柔语调,轻轻问:“姑娘……是石头让我来找你的,我叫阿梦,你呢?”
“石头……”那姑娘喃喃自语,“石头……阿姆……阿爹……”
“对,石头。你呢你叫什么……?”祝无梦耐心问。
“我是草……”那姑娘低声嗫嚅。
祝无梦咽了咽口水,挺了挺身子,慢慢摸到那姑娘手腕——
没有脉象。
她睁大眼睛,深吸一口气。继续出声,“草?那你是小草?还是…我唤你阿草可好?”
一边说着,一边从宽大的衣袖里抽出几根银针。她屏息凝神,正要刺向阿草的颈后。
“嘚嗒!嘚嗒!”急促密集的蹄声由远及近,从山谷入口处,正朝着他们这处偏僻的山坳奔来。
黎雁回闻声而动,他将祝无梦和阿草掩至身后,转向啼声。
尘烟滚滚,马蹄声渐渐逼近,黎雁回眯着眼看清来人——
孔天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