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个夜晚。
他被罚抄书直到深夜,饥寒交迫地回到那间偏僻、寒冷,几乎无人踏足的卧室。刚推开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细微的、翻动东西的窸窣声。
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眠竹看见一个比他还要瘦小、穿着破破烂烂单衣的身影,正慌乱地往怀里塞着一个冷硬馒头。
那是他早上未吃完的。
那是个小乞丐,看上去不过十来岁年纪,脸上脏得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的吓人,充满了警惕。
四目相对,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小乞丐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猛地弓起身子,似乎下一秒就要夺路而逃。
出乎意料的,眠竹没有喊叫。他静静关上门,刻意跟他保持距离,绕到床头从案屉里取出样东西,那是他平常舍不得吃的糕点,专门用一个干净的手帕包着藏好。
眠竹小心翼翼地将手帕里的东西放在离小乞丐的不远处,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不会惊扰到对方的善意。
“我……只有这些了,给你吃吧。”眠竹轻声说,许久不跟人交流,嗓音带着一点沙哑。
眠竹这一次的示好,让小乞丐对他放下了些防备,后来他会经常偷偷私藏一些吃食,等待小乞丐夜深的时候钻洞进来给他吃。
好歹有了个说话的人,眠竹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他每天期待着小乞丐来找他,听他讲墙外的一些市井故事,说说自己的心里话。
恍惚间,眠竹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了当年少爷的位置,而这个小乞丐就是当年的自己。
逐渐地,眠竹不想继续呆在这里。
小乞丐熟稔所有的狗洞和隐蔽的墙角,眠竹便趁着无事的时候跟着他溜出去,短暂地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家”。
墙外的世界对眠竹来说是如此鲜活。喧闹的市集,奔跑的孩童,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他还结识了小乞丐的一些小伙伴们,但个个都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而自己的情况比他们好太多。
他开始利用自己“少爷”身份的便利,偷偷从厨房带走剩菜剩饭,藏在怀里带出去分给小伙伴们吃。看着他们围着自己,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眠竹脸上露出笑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空洞的生命似乎被什么填满。
眠竹不再是那个被动承受一切的“假少爷”,他在给予,在帮助,这让他感到一种隐秘的快乐和存在的意义。
然而,命运的阴霾从未远离。
不过两年时间,一场来势汹汹的时疫开始在城中蔓延。起初只是贫民窟里有人倒下,很快染病的人越来越多,死亡的气息逐渐笼罩了整个城池。
药石无医,人心惶惶。
不过令眠竹最担忧的是,小乞丐也生病了。
他不想失去这来之不易的朋友,他想起府里有熬制专门预防疫病的汤药,那个说不定有用。
眠竹决心去偷药喂给小乞丐。
夜晚,雷雨交加。
眠竹凭借对府内地形的熟悉,避开了巡夜的家丁,像一道影子般溜进了膳房。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他在黑暗中摸索,靠着偶尔闪电的光芒辨认药材,细心打包好了一份汤药灌进水囊,还胡乱抓了一点他认为能治疫病的贵重药材。
就当他心跳如擂,准备溜出去的时候,打开门就看见老管家提着一盏煤油灯站在门后,一道闪电劈下,老管家阴恻恻的脸骤然出现在眠竹面前。
眠竹被当场抓住。
员外闻讯赶来,看着这个不成器“偷窃”的儿子,勃然大怒。得知眠竹是偷药给外面染病的小乞丐后,不等他辩解,就直接吩咐家法伺候。
厚重的板子一下一下落在眠竹单薄的背上、腿上,皮开肉绽,鲜血侵透了衣服。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昏死过去,他死死咬住嘴唇,分不清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东西全部被搜走,眠竹被打得奄奄一息,随手扔进了杂物房。
他昏昏沉沉,心里还记挂着小乞丐的病情。
员外府的高墙始终是没有抵挡住疫病的魔爪,先是几个仆人病倒,死后就匆匆裹了草席扔在野岗焚烧,后面连员外的宠妾和一位小姐也出现了症状。
恐慌在府中蔓延,每个人都在脸上绑着丝帕不敢多走动。但压抑的心情需要被宣泄,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眠竹。
这个经常溜出去,与那些肮脏乞丐混在一起,甚至偷珍贵药材的“灾星”!一定是他将疫病带进来府里!
“是他,就是这个扫把星害的!”
“把他赶出去!不然我们都得死。”
员外一拍桌子,怒骂道:“果然是个晦气的东西!早知道就让他死在乡下!”
在员外的指使下,重伤未愈的眠竹被架着像一块破布般被拖出员外府,扔在冰冷的大街上。
府门在他身后被重重关上,隔绝了他与那个从未真正属于过他的“家”。
眠竹无处可去,只能顶着后面火辣辣的疼,挣扎着向小乞丐住的破庙爬去。不知道爬了多久,终于抵达那座熟悉的破庙,里面却是一片死寂。
原来小乞丐早就病死了,和其他其他小伙伴们躺在一起。
他们都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毫无生气,中间是早已熄灭的火堆。
眠竹哽咽着,压制了许久的痛苦终于爆发,他哭着跪在小乞丐的尸体旁,泣不成声。
哭够了,他费力地拖着破庙里孩童的尸体,五具尸体整整齐齐地排放在一起。
眠竹力竭,自己按照摆列的模样,躺在尸体的最左边,旁边就是小乞丐。
此时的他也不在乎疫病传不传染了,身下的枯草扎得伤口生疼,但是他没管。眼泪蓄满了整个眼窝,他突然想起少爷,想着还好少爷死得早,不然受这些苦的就是他了。
眠竹绝望地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死亡,意识逐渐模糊。
可他没有死,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驴车上。
前面赶驴车的半瞎见他醒了,像货物般打量他,许久后咧开嘴笑了,露出满口黄牙:“醒了?命真够大的。那城里的人都死完了,就你还活着,还是靠我才把你从死人堆里给扒出来。”
这半瞎自称是个半仙,其实是个走街串巷、算卦骗钱的江湖术士。他掐指给眠竹算了一卦:“怪哉,你这命怎的算不出来?罢了,总之命由天定,你好自为之吧。”
半瞎收留眠竹并非善心大发,而是看中了眠竹清秀的相貌,觉得是个“好苗子”。
他将眠竹带回来一个临时的鱼龙混杂的落脚点,这里还聚集着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都是被半瞎用各种手段骗来。
半瞎的“养育”方式简单粗暴——教他们一些坑蒙拐骗的技巧,或是利用孩童的身份去博取同情,更多的时候,是指挥他们去集市上偷窃钱财。
“不去?那就别想吃饭了,还要挨打!”半瞎直接**裸地威胁。
孩童都惧怕他,又要活命,只能听话。
而“好苗子”眠竹却非常固执,在他当“少爷”的时候所学的礼义廉耻无法让他做这样的事情。可半瞎却不在乎这样,仗着眠竹重伤动弹不了,直接将他拖到闹市丢在路口,一张草席一只碗,就这样不管他了。
眠竹的好模样以及身上的惨状让路过的人生出恻隐之心,哪怕他躺在草席上一动不动,也不看过往的人,依旧有人往他碗里丢钱。
半瞎对此喜闻乐见,天快黑的时候才叫人把他给拖回来。
眠竹的伤逐渐好转,他计划着逃跑,可其他孩子已经成为了半瞎的眼线,每次没等他跑多远,半瞎就会立马带人把他抓回来。
“敢跑?要不是我,你早死在那破庙里了,让你赚点钱孝敬我有什么问题?!”半瞎拿着鞭子,一下下往眠竹身上抽,其他孩子死死按住他,不让他逃脱。
半瞎将眠竹身上打的遍体鳞伤,却始终不动他的脸。打伤了就丢在路口,照样能要饭赚钱。
如此几番下来,眠竹几乎丢了半条命。
半瞎对他失去了耐心,将他看得更紧,眠竹在这种监视和打骂下逐渐学乖,会主动配合半瞎骗人算卦。
转机出现在一天夜里,半瞎掐着一个孩子的脖子狠狠地扔在地上:“怎么做事的?偷个东西还被人抓住报官了,你怎么不就死在外面?还敢往这里跑,把官兵引了过来。”
眠竹盯着脚下的孩子,这孩子因为年纪小,几日都未偷到东西,被打得气息奄奄,再待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把他扔在这儿。”半瞎啐了地上的人一口,“收拾东西,我们快走!”
一伙人慌慌忙忙地打包东西带走,半瞎装好自己的钱财头也不回地离开。眠竹故意磨磨蹭蹭落在后面,临走的时候他将孩子抱起来,用一堆枯草盖在他身上将他藏起来,还往上他手里塞了一点吃的。
“别出声。等我们走了,你就自由了。”
眠竹说完,捡起一根木棍就一瘸一拐地跟上半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