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岚以为眠竹要说:“我要去死了。”
防止他找新的自杀办法,浮岚施法将他弄晕了过去。
他捏下法术收回手,担心地上冰冷,少年单薄的身体会因此受不了。他将眠竹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张简陋的床榻上。
怀中人的重量轻得过分,他穿的单薄,躯体还带着一丝丝凉意,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浮岚垂眸,看着眠竹脖颈间那道绳索勒的红痕,眼中翻涌着一股强烈的痛意。
随后他直起身,周身的温和气息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了千年的冷冽。浮岚伸出手掌,虚空一握,凭空出现一本墨色烫金书本悬浮在面前。
这是千年前有人交给他的《善因录》,除此之外,还有一支萦绕微弱光晕的“溯尘笔”。
他运转法术,善因录的书页随之快速翻页,但里面内容却是一片空白。
浮岚一手拿起溯尘笔在空中急速勾勒出一个繁琐而古老的银色符文。
符文成型的刹那,小屋内的空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扭曲,光线瞬间照亮了整个空间,连屋外呼啸的山风都在这一刻尽数消失。
“出来。”浮岚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在寂静中荡开。
光影晃动间,一个身影逐渐凝实。
依旧是那副鹤发童颜,不修边幅的模样,手里还拎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正是善因录和溯尘笔的主人——太初翁,一个不正经的老顽童。
至少在浮岚眼中他是这样的。
“哎哟喂,好久不见了啊,发生了什么事,火气这么大?”太初翁笑眯眯的,仿佛没看见浮岚眼底的冰霜,自顾自地拔开葫芦塞,嗅了嗅酒香,“老头我刚找到一壶三百年的‘醉清风’,还没尝到味儿就被你揪过来……”
“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他在这里?”浮岚直接打断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咬碎了才吐出来的,他目光锐利,直逼太初翁,“你当初告诉我,他魂飞魄散,为天地所不容,再无转世机会。那么现在躺着的,是谁?”
他的手指向床上昏睡的眠竹,指尖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着浮岚严肃的表情,太初翁脸上嬉笑的神情稍微收敛了些,他凑上前细细打量着床上的少年,还伸出手摸了摸少年身上的几处穴位,发出“哎呀”的一声,很显然老头本人也是意料之外。
“这不是——!”太初翁惊讶地看着床上的人。
浮岚站在一旁不说话。
太初翁咂咂嘴说道:“那个,小浮岚,老头我当初可没骗你啊,眠竹这孩子千年前替你挡了一道劫,魂魄都被打碎了,入不得轮回,这你也是亲眼所见呐。这人应该不是那孩子吧,兴许只是长得像了些……”
“不,他名字也叫眠竹,哪有那么巧的事?我很确定,这就是他。”浮岚很坚定,除了是他,再无可能。
这下太初翁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他索性伸出手,掐指推演了一番,脸色越来越凝重。
良久,他才放下手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床上少年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怜悯的神情。
浮岚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似是在问他如何。
太初翁又叹了一口气,伸手在眠竹眉间点了一下,一注灵力顺着手指没入他额头,瞬间少年微蹙的眉头放松了不少。
“我刚才推算了一番,那孩子的确是无法进入轮回,天地间,没有他往生的迹象。”太初翁站起身,往一旁踱了一步。
浮岚不信,追问道:“那为何他出现了?”
“还有一种说法。”太初翁抬起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虚点,几点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光尘在他指尖汇聚,如同夏夜萤火,明灭不定。“魂飞魄散,不代表就彻底消失。”
“他生前心思纯粹,魂魄之力虽弱却韧性极强。他的魂魄碎片,并未完全湮灭,有一成散入了这天地之间,随着风,伴着雨,无意识地飘荡了千年。”
太初翁声音喑哑了些许,“许是你执念太深,牵动了冥冥中的因果,又或是他自己……残存的那点灵性,本能地想要‘回来’。”
“历经漫长岁月,这些碎片,竟真的自发地、缓慢地重新聚集在了一起。”太初翁指尖的光尘越来越多,勉强聚合成一个模糊的人形,但边缘不断有光点逸散,“机缘巧合之下,天地灵气的一次波动,让他得以凭借这些残魂,短暂地……重塑了这么一个躯壳。”
“所以,”浮岚声音干涩,像是一种希冀燃起,“他现在……算是活着?”
“活着?”太初翁古怪地笑了一下,喝了口酒摇摇头,“勉强算是‘存在’吧。但这具身体是无根之萍。他的魂魄太残破,太不稳定了,聚起来已是奇迹,想要维持……难,难呐!。”
太初翁捏碎了指尖好不容易汇聚成人形的光尘,光尘立马往四周扩散,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浮岚盯着这些,有一瞬心脏似也被捏碎了一般。
太初翁看向浮岚,眼神变得严肃:“看见他这副病怏怏的样子了么?这不是病,是魂体在不断逸散崩解的症状。他活不了多久,可能一两天,可能三五月,幸运也有可能几年……当这具临时拼凑的躯壳无法再容纳那些即将消散的魂魄之时,他就会——”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浮岚已经懂了。
依太初翁的意思,眠竹死后,他的魂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后重新凝聚再消散,消散再凝聚。并且每次消散的时候,都会损失一部分的魂体,凝聚成一具躯壳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而这次——是最后一次凝聚。
在此之后,他会死去--彻底地死去。
浮岚站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冰冷的石像,还未体会到失而复得的喜悦就瞬间被浇灭。
千年的追寻,无数个日夜的煎熬,好不容易在绝望中窥见一丝希望,却发现如此短暂,转瞬即逝,并且通向的是更深的绝望。
“我能做些什么。”浮岚站在床前,看向床上对此一无所知的少年,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我能做些什么他才不会消散。”
太初翁踱步走到他面前,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实话实说:“你没办法阻止,这是天意,无论你我,都没有办法。”
浮岚嘴唇微动,眼角发红,眼神中透露着崩溃:“可……可我才刚刚找到他。”
“老头我知道你寻了他千年不容易,”太初翁叹气道,“但纵使你寻到了他又如何,他魂魄不全,只是一团混沌,无法像常人那般思考交流,记不得你,更记不得你们的往事。”
浮岚敏锐捕捉到关键点,他皱眉说道:“你意思是他应该是个痴人?”
“是啊。”太初翁没觉得什么不对,根据他的推算结果就是这样的。
他捋了一把胡须回道:“他如今这副样子只能是个痴傻的。”
“可我见到他的时候分明是是好端端的,除了身子弱点,思维跟常人无异。”浮岚不赞同,自己所见的跟太初翁描述的并不一致。
“果真?”太初翁兴奋了起来,他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床上之人的身体。
随后他站起来忍不住来回走了两步,抓住浮岚的胳膊笑道,“哈哈!事情或许……没那么糟!”
太初翁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探究的兴致,“小子,我问你,我那本善因录,你收集得如何了?”
“根据你要求的,书上写下的名字已过半数。”浮岚答道,声音依旧低沉。
“过半了?!”太初翁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好家伙!不过千年时间,你竟已集齐半数世间至善之念?这可比预想的快多了!啧啧,情之一字,当真可怕,竟能让你做到如此地步……”
他啧啧称奇,随即像是想到了关键,目光灼灼地看向浮岚,语气也郑重了几分:“继续!务必继续收集!而且,要更快!”
***
千年前,眠竹身死。
浮岚在世间追寻复活他的办法无果,正当心灰意冷之际,太初翁主动找上了门。
他说自己在世界诞生之际即存在,看过太多因果,太多遗憾,作为过客他不能插手这些是非。但唯有善是最不能辜负的,心善之人若心死,那恶将会侵占整个世间,这他万万不想看到的。
太初翁对浮岚说:“这是你的爱人吗?我有办法救活他,但这个过程会很久。”
此时的眠竹肉身伴随着魂魄已经全部消散,留给浮岚的就仅剩下一只玉铃铛。
浮岚手心死死攥住那只玉铃铛,声音哽塞:“他……不是我的爱人,他应该是恨我的。所有人都告诉我他已经彻底回不来了,可我不接受。”
“你有什么法子?只要能够救活他,无论多久,无论要做什么,我都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