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从湖州谢宅准备出发时,是正月十四的清晨。
天色是沉沉的铅灰,一阵凛冽的朔风毫无遮拦地卷过空旷的官道,刮在人脸上面颊生疼。崔翊晨上马紧了紧缰绳,身下那匹毛色油亮的青骢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喷出团团白气。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王心楠由海棠扶着,稳稳坐上了阿福驱使的马车。并辔而行的谢品言朝他使了个眼色,二人先头策马驰出谢府。
结霜的官道,马蹄踏过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晨色中格外分明.
"翊晨,若是我们放开了跑,今夜或许就能赶到杭州。"谢品言紧了紧灰色狐裘大氅,轻夹马腹。他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很快被风吹散,倒衬得那双总是含笑的眉眼愈发清亮。
崔翊晨望着官道尽头微微蹙眉,远处江南山峦在晨霭中若隐若现,像极了长安宣阳坊里那些永远描不完的工笔山水。他缓缓摇了摇头: “若执意今夜就抵达杭州州府,单你我二人还能承受,"他回首望向身后那辆青篷马车。“她们如何经得起这般纵马疾驰?怕是车被颠簸散架也未可知。”
谢品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忽然轻笑出声:"那就中途找家官驿借宿呗。横竖我给韦刺史的信里写得明白,上元节能到杭州便不算失信。"
“上元节?正月十五?不就是明日。”崔翊晨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下意识攥紧缰绳,马儿不安地甩动鬃毛,鬃毛上凝结的霜花簌簌落下。"按我出发时的计划,明日才到杭州,已经迟了至少十日。"
“何必如此心急?”谢品言轻叹一声,马蹄踏过一处水洼,间期细碎的水花。“你来时两匹青骢马交替赶路,已经省了不少时间。后面是元正佳节,这不能算上吧,难道长安城里那些达官贵人们就不过节了?迟个十日半月回去又何妨。” 谢品言说着策马靠近了些,语气中带着几分规劝:"翊晨,到了杭州,你不妨先陪王小姐赏玩几日钱塘湖胜景,再帮她寻访亲戚也不迟。"
崔翊晨却只是摇头:“明日抵达杭州后,我至多陪她寻访两日。”他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地平线,仿佛已穿透了这江南的烟水,“若两日内能寻得其亲,自然最好。若寻不得……”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就只能将此事托付于你了。”
“那你就先走了?"谢品言勒马放慢速度,斜睨了他一眼, "翊晨,你当真这么想?"
崔翊晨沉默颌首。他自然明白好友话中深意,可此刻心中却如这冬日晨雾般迷茫不清。他望着官道两侧萧瑟的田野,暗想:无论如何,先将这少女平安送到她亲人手中才是。至于其他……且待日后再说罢。
日过正午,一行人在一个村野小酒坊草草用过午饭后,便重新启程。未时过半,天际虽仍被一层厚重的灰霾所笼罩,但比起清晨那砭人肌骨的阴寒凛冽,此刻的空气终究是松动了几分。那蚀骨般的风刀似乎也收敛了锋芒,只余下凉浸浸的、带着湿意的气流,若有若无地拂过面颊。
此地正处于湖州府与杭州府界的交接地带,举目四望,不见山峦屏障,唯有一马平川的沃野田畴向远方铺展。大片大片收割后的农田裸露着深褐色的泥土,间或有零星的村舍点缀其间。
正行间,前方坦荡的官道如青灰色缎带骤然分叉。谢品言轻勒缰绳,座下骏马喷了个响鼻,稳稳停在岔路口。他侧过身,脸上带着惯有的明朗笑意,对并辔的崔翊晨朗声道: "翊晨,我们马上就要进入杭州府界了,你可认得这两条路?"
崔翊晨的青骢马也停了下来,低头啃食道旁冒尖的草芽,闻言甩动镶银辔头。他伸手抚了抚马鬃上纠缠的结,抬头道:"前些日子我来查案,走的是笔直那条余杭县道。"
"那今日走东道如何?"谢品言突然扬鞭指向烟霭深处,"东道是通往盐官县的路径,正是愚兄这两月来夙兴夜寐、督造海塘的所在。"他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了责任与成就感的微光, “早晨我们就商量过,今日不必星夜兼程赶入杭州城里,时辰尚宽裕。如何?”他语气也带上了几分邀约的兴致。
崔翊晨闻言,嘴角不由得向上扬起,他睨了谢品言一眼,笑声清朗:“品言,你不过比我早到杭州两月光景,怎地言谈举止间,对自己这份督造海塘的差事,竟如此……嗯……引以为豪?仿佛做了什么经天纬地的不世之功,字字句句都透着股子得意劲儿?”
谢品言非但不恼,反而笑意更深,故意挺直了腰板:“你去看过,就能体恤为兄在杭州的辛劳了。这可不比你我在长安大理寺和中书省时案牍之劳。筑塘是要顶风冒雨,裹着一身寒气奔波于潮汐涨落的滩涂之上,与工役们同食共饮的。”他顿了顿,“若去盐官,待我们看完海塘,可寻个干净的客栈落脚休整,明晨再从容进杭州城,也能赶上韦刺史晚上的接风宴。”
两人正这般笑语晏晏,前方余杭官道的烟尘中,一匹灰鬃马踏碎薄冰疾驰而来,马上青年着灰色绸袍,转瞬间,已至跟前。
那人猛地勒住缰绳,灰马前蹄扬起,长嘶一声,稳稳停住。他端坐马上,目光毫不避讳地在崔、谢二人身上来回逡巡。
崔翊晨与谢品言对视一眼,皆生疑窦,心有不悦。因天寒,崔翊晨今日内着月白色缎袍便服,外着玄色狐毛大氅;而谢品言在官袍外罩着厚实的灰色狐毛大氅,他风帽压得颇低,披风下摆翻动间,仍清晰可见内里绯色的官袍一角,腰间蹀躞带上象征官阶的银鱼袋也在颠簸中若隐若现。此等装束,寻常百姓或行商远远望见便知回避或恭敬,岂容如此策马直冲至眼前,再这般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
两人交换了一个警觉的眼神,谢品言正待开口喝问。未等声音出口,那灰衣男子却迅捷地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几步抢到崔、谢二人的马前,毫不犹豫地单膝点地,拱手抱拳,姿态恭谨异常,声音洪亮而清晰地穿透了田野的寂静:“小的商阿木,叩见谢司马!”
"商阿木?他竟认得你?"崔翊晨眉峰微蹙,狐疑的目光在谢品言脸上来回逡巡。
“你盯着我作甚?”谢品言闻言立即摆摆手,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什么上阿木下阿木的,我从未听过这号人物。"他说罢转向那灰袍青年,神色间带着几分戒备:"足下这位朋友别忙着行礼,起身。本官与你素昧平生,且先说清楚,你究竟是何人?"
那自称商阿木的青年这才依言起身,掸了掸膝上沾染的尘土,脸上非但毫无惧色,反而堆起一团热络而谦卑的笑容,仿佛方才那近乎冒犯的审视从未发生,他微微躬着身答道:"司马恕罪。小的是杭州金玉庄,金山老爷府上的家仆。你们只管叫我阿木便成。"说罢又转向崔翊晨,目光在他月白色常服上打了个转:"这位公子虽未内着官服,不知可是崔御史?"
崔翊晨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地一紧:"正是。你怎会……"
商阿木见状连忙弯腰抱拳行礼,急道:"果然是崔御史,小的方才若有冲撞,万望御史海涵。"
说完他直起身,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实不相瞒,两位大人在湖州重查十年前旧案,揭发张氏兄弟谋逆余党一事,早已传遍杭州城。我家老爷对两位的胆识钦佩不已,得知大人返杭必经此路,特命小的在此恭迎,邀两位大人赴我家西溪别院赏三梅宴饮。"说罢,商阿木从怀中取出一封烫金请帖,双手奉上。
"三梅宴?哪三梅?"谢品言接过烫金请帖,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摩挲,眉头微蹙。他打开请帖,露出内里精致的云纹暗花。
商阿木闻言立即堆起满脸笑容,眼角挤出几道细纹:"回司马的话,这头两梅乃是取上等青梅与杨梅同坛浸酿的双梅酒。我家老爷特地命人将去年初夏采摘的鲜果佳酿窖藏,待到元正过后方启封,此时正是酒香最醇之时。"
"至于第三梅……"商阿木转身指向西面:"乃西溪别院的早梅。这几日已进入盛放期,粉白交错如云霞铺地。若能与大人们一同赏梅饮酒,徜徉水色花海,岂非人生一大快事?"
谢品言闻言轻笑,将请帖在掌心轻轻拍打:"江南的青梅酒与杨梅酒倒是常听人说起,这双梅同酿却是头回听说。"
崔翊晨此时不动声色地靠近,压低声音问道:"品言,此事可稳妥?这金玉庄你知是什么来路?"他的右手始终按在腰间佩剑上。
谢品言略一沉吟:“‘金玉庄’我倒也未曾听闻。但这金山此人,的确非无名之辈。” 他回忆了一下,低语道, “年前我在杭州府衙宴饮时,听韦刺史闲谈间提及过此人,确是杭州城里有名的大商贾。想来金玉庄便是他家的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