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土根忽然"咦"了一声,从棺椁角落摸出一块黑如点漆的扁石,疑惑地说:“好像就是这个。”
沈晴凑近举灯一看,不由惊道:"这方端砚竟在此处!舅舅过世后遍寻不着,我还当是被哪个眼皮子浅的下人顺走了……"
谢品言看了一眼那端砚,并无格外惊讶之色,提着另一只灯笼仍在仔细查看棺木内部。"棺中似乎未见有书籍纸张。"他边看边摸索,喃喃说道。片刻后还是无所获,他眉头微蹙,转头对众人道:"烦请诸位将棺盖翻转,看看可有暗刻的铭文字迹。"
四人合力抬起沉重的柏木棺盖,三盏灯笼交错照映每一个角落,却寻不到半点墨迹或刀刻痕。苦诚法师轻叹一声:"什么都没有,棺中所余,除了几个元宝,唯有这些陪葬的旧衣物了。"
谢品言正欲开口,崔翊晨忽然蹲下身:"且慢,劳烦大师掌灯。"说罢把手中灯笼递给苦诚。他玄色衣袖拂过棺木边缘,修长的手指开始细致地摸索遗体所穿衣物的每一处褶皱。谢品言立即会意,也跟着附身查验起来。
烛火摇曳中,众人又将遗体轻轻翻转,在遗体背部,棺底和棺四壁仔细查看。黑色的绸缎寿衣在指尖沙沙作响。许久后,崔翊晨直起身,长叹一声:“确实没有想找的啊。”
谢品言沉默半响,蹙眉道:“即如此,我们就把这些陪葬的衣物尽数带走吧。”
寅时的梆子声刚敲过,夜色如墨,周遭无声,鹊来客栈的灯笼早已熄灭,唯有檐角的那只风铃仍闪烁一丝银色清辉。一行人踏着浓重夜露回到客栈,谢品言轻轻推开客栈大门,老旧的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待最后一人闪入,他反手将门闩落下,铜锁相扣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脆。
忽然,楼上传来窸窣脚步声,一星烛火自楼梯转角缓缓飘下。众人抬头,只见谢谨芳裹着银狐毛斗篷拾级而下,烛光映得她面容苍白如纸,眼下浮着两抹青影。
"姐姐怎的还未歇息?"谢品言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我们刚归来,诸多线索尚待梳理……"
谢谨芳摇了摇头,斗篷领口的绒毛在烛光中颤动,轻轻说道:"如何睡得着?"她拢了拢衣襟,"我姐姐也是辗转难眠,不时推窗张望。我听得院中有响动,便知应是你们回来了,赶忙下楼看看。"她目光忽地凝在众人怀中衣物上,烛火在那堆织物上投下斑驳光影,"你们手上这些是……"
沈晴将怀中的衣物紧了紧:"小姨,这都是从棺中取回的陪葬衣裳。"话音未落,布料里抖落几粒潮湿的坟土,在青砖地上砸出细微声响。
烛焰忽然一跳。谢谨芳的视线死死钉在崔翊晨臂弯间那件素白色衣服上:"这……"她喉头滚动,手指着,声音陡然响了三分,"这件不是爹爹的衣裳!爹爹向来只着棉布中衣,唯有弟弟才有这件吴绫中衣……"
谢品言眸中精光暴射,一个箭步上前从崔翊晨手中拿过那件中衣:“吴绫中衣?你说他失踪前大姐给他缝的另外一件中衣?”(见第九章)
“嗯,初二那日大姐回娘家给他送中衣,我也刚回湖州省亲,印象很深。”谢谨芳从崔翊晨手中接过衣物,一手轻轻摩挲,月光白的丝织物在烛火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谢品言也走了过来,翻动衣领——内缘处赫然缀着金线绣的"桓"字,恰如那日谢谨仙所言。绣字针脚细密如新,在火光中闪着妖异的光芒。
"果然……"谢品言嗓音沙哑,"这件就是谨仙姐姐那日所讲的另一件中衣。"他转众人,声音沉如寒潭,"我们现在就去二楼东厢房止嗔禅师的房中,二姐你去通知下大姐,也请她过来。"
东厢房烛火通明,当谢家姐妹踏入房间时,不再简单披件斗篷,而是衣冠整肃,两人都着素白袄裙,只是面料有不同,颜色有深浅,鬓发纹丝不乱。二人皆知,今夜或将揭开弟弟横死之谜,这般装束,既是为亡弟守礼,亦是向真相致意。沈雪跟在她们身后,裙裾扫过门槛时,崔翊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他侧身向谢品言低语,声音轻得只两人能听见。谢品言马上会意,走到谢谨仙跟前轻声道,"姐姐。如今众人齐聚一室,外间反倒无人戒备。可否让雪儿去西厢房守着?那处窗棂正对山路,若有人靠近,也好让她及时示警。"
谢谨仙眸光微动,微微颌首,转身为沈雪理了理衣领,温声道:"雪儿,你去我们那间西厢房守着窗子,若见有新来的灯火人影,即来报知。"待少女离去,崔翊晨紧绷的下颌线才稍稍放松——他心知,今夜要揭示的谢谨桓死因,牵扯到前朝秘辛。沈雪毕竟待字闺中,她订婚的夫家人品无法另人放心,若将来她不慎将隐秘漏给夫家,恐会招来不可预测之灾难。对崔翊晨自己而言,他把王心楠刻意留在谢府,也是存着这番保全的心思——即便王心楠已窥得三分真相,未知全貌反对她更为安全。以免以后真因此事惹祸上身。
待沈雪离去,厢房内顿时肃穆起来。三位僧人呈品字形盘坐于蒲团之上,将床榻让与谢家女眷和沈晴。土根不敢和前主人同席,便局促地站榻边。案几旁的两张扶手椅空着——崔翊晨与谢品言仍立在一旁,案几上放着几件陪葬衣物,他们就着摇晃的烛火反复查验那件吴绫中衣。衣领内绣的金线"桓"字在灯下或明或暗。
烛火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凝成一片沉重的阴翳。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连灯芯爆裂的细响都清晰可闻。
就在这死寂之中,谢品言突然抓起案几上的剪刀,银光一闪—锋刃划开吴绫中衣下摆的衣缝,“嚓”他从衣缝中抽出一张卷曲的宣白纸。他把这卷纸展开,纸质极薄,写着一些小字。崔翊晨见状,马上从袖中取出另两张发黄的纸笺,三张纸并排铺在案几上。墨迹在烛光中幽幽发亮,竟似血渍般刺目。
"苦诚兄。"谢品言声音沙哑,"你来看看,这纸条是否就是当年你在谨桓兄处见过的,来自张舟川家的密函?"
苦诚倏然起身,走至案前俯身细看,指尖在从吴绫中衣刚抽出的那张纸笺上方寸许处悬停:"确是此物无疑。"他又拿起崔翊晨放在案上的一张发黄的纸,眉头皱紧道,"这张看着像是抄录的纸条,是谁的?不过下方怎么多了好些蝇头小字是……"
"这纸条就是我和你提过,自昌伯扁担中找来的。"崔翊晨轻轻道。
“他写的这些是……好像是官职啊。这些……这些好像是地址。”苦诚眯眼看了一会儿,猛然抬头:"难道昌伯他……?"
崔翊晨闭目颔首,玄色衣袖上的银线云纹在灯下忽明忽暗。苦诚闻言轻叹一声,声音中充满悲怆。
此时谢品言拿起土根从棺中取出的那方端砚,举到灯前仔细查看,烛光透过墨池,在墙上投下阴影。他看着看着眼中逐渐泪光浮动,砚台在他掌中不住轻颤。崔翊晨将手搭上他肩头,低声问:“与你推测的……可相符?”
谢品言喉间哽咽,缓缓点头。他转身面对众人,强忍泪水不滑落,声音却稳如磐石:"两位姐姐,诸位高僧,现在,我可以告知谨桓兄的真正死因了。"
厢房内连呼吸声都消失了,谢品言深吸了一口气,道:"他是被自己的父亲——我的伯父,亲手砸死的。"
这话甫出,谢氏姐妹如遭雷击般踉跄站起,沈晴连忙站起扶住母亲。三位僧人相互对视,齐齐变色。土根不知所措地转头看向众人。
“阿弟,你,你也太过分了吧!”谢谨仙捂着胸口道,“这事可不能拿来开玩笑。虽说弟弟长大了有些叛逆,但爹爹一直极为宠爱他,他老人家,一直到去世前都在念叨弟弟的名字。怎么可能是爹害死的他,决计不可能......”
谢谨仙话越说越急,胸口不停起伏,一旁的谢谨芳一边安抚姐姐,让她先坐下,一边转头对谢品言道:“阿弟,我们谢家人丁不旺,我们这支只有谨桓一个男丁,正如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怎么样也不可能父亲害的弟弟。你,你莫要如此说,让大家更为伤心。”
谢谨桓深蹙双眉,紧抿双唇不言,谢家女眷虽坐回塌上,仍然面色铁青。屋外暴雨骤至,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发出密集的爆响,仿佛冤魂在叩击天听。崔翊晨见状,拉谢品言入座围椅,而后立于厅中,玄色衫袍在烛火中泛着幽光。
"诸位,品言并非刻意戏谑,此事且听我细说缘由。"他环视众人,声音沉静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