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檀香氤氲,老僧垂眸轻捻念珠,良久不语。崔翊晨心道,谢品言如此单刀直入,万一骆宾王真不愿说,那他们就白来了,无论如何,自己还得努力试试。便上前一步,抱拳道:"晚辈二人对大师方外清修绝无搅扰之意。大师那些前尘往事,我等亦唯有钦佩敬重。危难之际大师弟子施援手救友,更是心有感激。"他微微躬身,诚恳讲道,"然此案扑朔迷离,晚辈二人已无其他头绪。若再无线索,品言与我将不得不离开湖州,此案怕将永成悬案。不得已才前来贵寺,还望大师指点迷津。"
老僧长叹一声,目光在崔翊晨面上停留良久:"因果轮回,老衲与二位,确有宿缘。"说罢,他忽击掌三下,声若金石相撞。
一直驻守的门外黑袍僧人应声而入,向止嗔合十行礼:“师父,有何吩咐。”
"苦竹,去唤苦诚,你俩……一同进来"老僧声音苍凉如古钟,"有些旧事……还是由你们来和两位施主说的好……"
……
月过中天,仙云寺的山门在身后渐渐隐入夜色。崔翊晨目视海棠扶着王心楠登上马车,苦竹和尚合十立于阶前送行,月光在他黑袍上镀了层银边。返程的山路上,两骑一车在青石板上踏出清冷的回响。崔翊晨和谢品言并辔而行,却始终无人开口。只有王心楠车辕上悬挂的风灯,随着颠簸轻轻摇晃,在崔翊晨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斑。
回到谢府书房,谢品言提起越窑执壶,茶水注入盏中的声响在沉默的深夜格外清晰。"翊晨,"他一边倒茶一边说,"今夜之行,我们得到的讯息远出乎意料。"
崔翊晨接过茶盏,热气氤氲中看见自己疲惫的倒影。"嗯,可是,"他摩挲着盏沿,"他们也不知道杀害你堂兄和张舟川的真凶是谁。"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得案上烛火猛地一跳。谢品言抿了一口茶,站起身来踱步:"不行,还是得继续查,按原来的思路走。明日我就去拜访堂姐,问清这件事——"他蘸着茶水在案上画了册书的形状,"我大伯家中可有什么特殊典籍或者账册,书簿,地图,是他老人家或者堂兄谨桓生前极为珍视的?"说罢,他直起身道:"翊晨,那你明日陪我一起去堂姐家?"
崔翊晨正在解腰间佩剑,闻言头也不抬:"不去。"
“为什么?”谢品言一怔,忽而轻笑出声,他走到崔翊晨身边,弯腰故意拖长声调,"哦,可是想留家里陪你的小娘子……"
"什么陪不陪,"崔抬头瞪了谢品言一眼,"方才仙云寺一游。还是没查出伤你们的蒙面人来历,自然她们主仆二人仍处险境……"
"那我呢?"谢品言挑眉笑道,"谢某就活该独自出门,万一也涉险呢?"
崔翊晨终于露出笑意:"谢司马堂堂七尺男儿,又是朝廷命官……"他唇角微扬,"那些宵小之徒,怕是有贼心也没贼胆。"
"好个重色轻友的崔御史!"谢品言一甩衣袖笑骂道,随即故意叹气,"罢了,我就自个儿去吧。只是……"他捉狭地眨眨眼,"崔兄届时可莫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哦。"
谢品言再次踏进大堂姐家的院落已经是次日午后,黑漆大门虚掩着,他见院中停着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辕上还沾着新鲜的泥渍。显然刚有客人来,沈家还来不及关院门。他循着茶香步入正堂,只见大堂姐谢瑾仙正与一位肤色白皙、体态丰腴的妇人对坐品茗,沈晴在一旁素手烹茶。
"谨伦来了。"谢瑾仙见弟弟进来,忙起身相迎,病容中透出几分喜色,"这是你二堂姐谨芳,刚从常州赶来。"
谢品言怔了怔。他五岁离乡时,只记得大堂姐怀抱的温暖,对二堂姐的印象早已模糊。但对这位妇人,却完全无陌生之感——她的眉眼,与自己竟有七分相似——那白肤,方圆脸蛋,微微上挑的凤眼,分明是谢家血脉的印记。
谢谨芳已红了眼眶,执起谢品言的手哽咽道:“弟弟,你忘记我了吗。你三岁的时候,我抱着你在老宅回廊下摘过枇杷。一晃,都那么多年了。”说着她用帕子拭泪。
“是啊,当年那屋里是多么热闹,爹娘俱在,姐弟团圆,仆从如云,你母亲也常抱着你过来玩。谁曾想……"谢谨仙也跟着在边上默默落泪。谢品言注意到,就这几天,大堂姐鬓边又添了许多白发。
"人都散了,也都老了,元正后昌伯来看我,比给爹办丧事时又苍老了许多。"二堂姐手中罗帕已被泪水浸透,
"昌伯?"谢品言心头一震,放下茶盏,"二姐你说的那位昌伯,可是当年谨桓堂兄的贴身老仆?大姐,你不是说他在外地做活计么?"他转头问身旁的谢谨仙。
谢谨仙点点头。
"正是他。"二堂姐拭泪道,"不知何时他到了常州,听说他儿子也来了。给一户官宦人家做短工。前些日子还挑了年糕点心来看我。"
“看望你?拜年么?”谢品言闻言身子前倾,手指无意识地扣紧了茶盏边缘:“带了些什么年糕点心?只有年货?除此外他可曾说过什么要紧话?”他全然忘了此行本来是为询问谢家典籍之事,此刻,满心想的都是这位堂兄贴身老仆的下落。
“不曾,就是寻常拜年,带的是年糕和红糖。”二姐摇摇头,“大姐写信给我说你回来了,我告诉他了,他还挺高兴的。” 谢谨仙家家计不好,见妹妹回娘家,特意烧了熏笼,但炭火不旺,室中仍有寒意,谢谨芳将手笼在袖中说话。
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菱花格影,谢品言沉吟片刻转头问谢谨仙:“大姐,谨桓兄自小一直由昌伯照顾,包括去杭州读书吗?”
“对啊。怎么了?”谢谨仙道。
谢品言点点头,朝谢谨芳问道:“二姐回常州后,能否请昌伯速来湖州?” 他顿了顿,忽又摇头,"不,这般太慢……,二姐可否现在就修书一封,请昌伯见信后,即来湖州一叙?"
“你很着急?好吧。”谢谨芳疑惑地说,不过也没细问,马上点头应下。
谢品言这才想起正事,道:“还有一事请二位姐姐如实相告。”两位堂姐见他忽然转换话题,都正色起来,谢品言接着说:“我大伯的谢府老宅,他自己或者谨桓兄生前,有否特别珍视,或者爱看的典籍,文章簿册地图之类的东西?”
两位堂姐相视一眼,俱是茫然。大堂姐裹了裹身上的袄袍:“我们姐妹幼时不过是读读千字文,女诫之类,略识得几个字罢了。家中藏书……那些厚册子,连翻开的兴致都没有。弟弟倒是常泡在书房,可他爱看什么……”她轻咳着摇头,“我们如何知晓?”
恰在此时,棉帘一掀,沈雪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她身上新裁的杏红袄子格外鲜亮,正是用谢品言上次来留下的那幅缎子做的。谢品言见状,眉宇间不由浮起一丝欣慰之色。
"小舅舅留下用膳吧,"沈雪眉眼弯弯,颊边梨涡浅现,"何伯正在厨下准备热汤饭呢。"她声音清脆,显然见到谢品言甚是欢喜。
谢品言起身整了整衣袍,朝二位堂姐拱手道:"不必了,翊晨还在家中等我回去一同用饭。"
一直静坐一旁聆听的沈晴站起问道:"那我去唤他同来可好?"
"不用麻烦。"谢品言失笑摇头,"他如今寸步不离地守着那位'假戏真作'的王家小娘子,若叫他来,怕是要带上一大家子。"他边说边往门外退去,"况且我还得赶紧将二姐说的昌伯消息告诉他。"
门外寒风扑面,谢品言紧了紧裘袄,虽未得典籍线索,但此行竟然有昌伯的消息,着实令他甚为高兴。
回到谢宅时,天色已近黄昏。谢品言穿过前厅,不见崔翊晨身影,又寻至东厢房,仍是空无一人。正疑惑间,忽闻后院传来阵阵笑语。循声而去,却见崔翊晨正斜倚着后厨门框,与里头忙碌的王心楠说着话,灶台前,两个女孩正帮着阿福准备晚膳,锅铲相碰间腾起阵阵炊烟。
"啪!"谢品言从后在崔翊晨肩头轻轻一拍,笑道:"崔兄好雅兴,我说怎么寻不见人,竟跑到庖厨来与王小姐叙话。"灶台边的海棠捂嘴轻笑,王心楠垂首打着鸡蛋,耳尖却悄悄红了。
崔翊晨回首见是他,眉梢微挑:"你怎么来了。"
"哎呦?"谢品言促狭地眨眼,"莫非打搅二位说体己话?"
"满厨房都是人,能说什么体己话?"崔翊晨压低嗓音,"我也才刚到,话都没说上两句。你就来了……"
谢品言朗声大笑:“如此说来,还是我这个不速之客唐突了。”
"少说这些没要紧的。"崔翊晨正色道,“你去你大堂姐府上,可有什么新消息?”
谢品言收敛了笑意:"堂姐家确有收获。我们去院子里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