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命运的巧合,同第二军打完仗后的第三个标准周,两颗相距遥远的星球,矿星1917与北卡罗莱纳星,在同一天的同一个时间,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卡兰在踏足地面的瞬间,一脚踩进大片的泥水里。
不是红色的泥浆,而是黑黄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有毒积水。
跟随他一并下降至地表的士兵大多覆盖着面罩,以便过滤掉空气中致病的成分。
可矿星1917的孩子们好像对这样的景象习以为常,他们跑在雨水中,任凭那些吸附了污染灰尘的液体淋在身上、脸上。
蒙诺本能地伸手扶了新的顶头上司一把。
他潜意识里觉得这位卡兰和首都星的老派世家成员差不多,与普通人不太一样。对方的一举一动看起来比克里斯还要挑剔,就像一具最易碎、最美轮美奂的瓷器。
这里的雨会蛰痛皮肤,也会引发疾病。
但卡兰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
然后白色的身影一直走进大雨中去。
街道上的每一个本地居民都在全速奔跑,只为了躲避带有腐蚀性的雨水。
“三十年前,这里的天空和其它星球的天空一样。”
轻声慢语地同身边的人聊着天,星舰的主导者向小型飞行载具的方向走。他这一趟是为了视察1917的大气处理厂和密蔽场的修复进度。
朗最近忙得有点抽不开身,抓着海德曼的指挥官和Ignis的指挥官整天连轴转,于是他接过了部分地表工作。
究其原因,只能归根于第二军的构成相较于其它几大军团而言更为复杂,收编起来难度也更大。
这支部队常年被戏称为少爷兵必定有其道理。
驻守在首都星附近的第二军,随便在基地中抬手一指,都有很大概率指中某位中小型企业家、或是偏远星球政府官员的儿子。倘若在有军阶的队伍里捞一捞,人们能够捞出一大把首都星世家的后代来。
虽然这一次跟随克里斯行动的大多数是背景普通的士兵、那些望风而动的家伙大多留守在了原驻地,但其中总会混进一两个头铁想要在前线镀个金的人。
如何处理这批烫手山芋,成为了朗和海因茨的首要问题。
霍尔曼家出身的前任指导员,累到每天工作结束后,絮絮叨叨地抓着朋友倾诉自己受到引力召唤的头发正在日益增多。
于是1917的工作便落了一部分到卡兰身上。
重获自由的詹姆斯跟在新长官的身后,没敢往前面凑。
他来自第三军,蒙诺来自第二军,被扔在Ignis关禁闭、尚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埃尔林·约翰逊来自第四军。他们的上级是那位第五军的前任军团长。
这支新队伍仿佛在搞什么集卡要素,再添个第一军的人进来,就能达成全收集成就。
“现在这里的污染非常严重。”
蒙诺低声说。
“甚至远超一般的低等星。”
“就连居民寿命也会受到影响。”
“联邦公布的平均人均寿命在一百一十岁至一百二十岁之间。”
这位指导员伸手拉开了小型飞行器的门,卡兰扶着门框蹬了一下,直接坐到后排去。
“但那只是针对于中高等星而言。”
“我同矿星1917的居民聊过。他们之中最长寿的人大约也只有七、八十岁。其中一位是我伴侣曾经的邻居,乔纳森老爹。”
“更多的人在五十多岁时,就已经疾病缠身。”
驾驶员启动了停地面的代步载具,这里距离大气处理厂还有很长一截距离。
蒙诺原本想坐副驾驶的位置,结果他一眼看见詹姆斯盯着卡兰身边的那个空位,紧张到快要撅过去。
他只能打个手势,让自己的新部下同自己换一换。
“大多数低等星是这样的。”
眉宇间带着一道深深皱纹的男人说。他在座椅后方翻找几下,找到一条塑封的毯子,拆开之后递向一旁。
“政府在做统计时,往往会采取不同的数据采集方式,尽量规避将低等星的各项指标纳入统计范围。”
“因为那些数据会大幅度拉低最终结果。”
雨水不会对阿卡夏的同源者造成伤害,但卡兰还是接过来慢慢地擦了擦脸。
最近法赫纳不允许他随意使用能量、切割细小的空间,每天盯得要多严有多严。
他的脸埋在有点长的白色毛巾中,显得整个人更像一簇柔软的白团子,只有手腕上的红色腕带和银花生映照出一些不同的颜色。
“这里还算好。”
温和的声音回答道,星舰的主导者望着窗外掠过的景物。
倾泻的雨水痕迹沿着飞行器的窗户迅速爬过、滑落,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同样的话题,我和那位革命军的领袖阿方索也聊过。”
“他说,塔夫塔尔的人均寿命区间在三十至五十岁之间,一个塔夫塔尔人倘若能够活过五十岁,那么在当地,他足以称得上长寿。”
“如果以塔夫塔尔为参照物,矿星1917的人甚至可以说拥有着幸福的一生,难道不是这样吗?”
蒙诺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想要反驳,又像是在和“不当面驳斥上司的意见”做斗争。
最终这位不卖任何人面子、甚至一度掀翻过克里斯整张办公桌的男人身体挺得很直,目光看着前方。
“我认为不是。”
他说,同时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天性如此,委婉不了一点。
就连坐在前排的詹姆斯也微微侧过半个头,看得出来那位前任第三军上校正在悄悄地听着这场对话。
“我不觉得这是正确的观点。”
“人不能总是将苦难与苦难拿来做比较,他们将这一份苦难标注为七分,那一份苦难标注成九分,所以七分的人总是比九分的人幸福——不存在这样的道理,也不存在这样的量化标准。”
说话的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肘。
时间过去太久,他几乎记不起在黑诊所做无麻手术时的痛苦。他只记得自己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那只是一些人愚弄另一些人的诡辩和谬论,如果幸福真如他们所言由比较中产生,为何从没有一分的人愿意同十分、五分、二分的人互相交换。”
“每个人都只会觉得得到的还不够多,可他们却要求下面的人往更下处看。”
一口气顶撞完自己的上司,蒙诺便闭紧了自己的嘴巴。
他很久没有听到回答,忍不住微微侧头打量一下卡兰的反应。
相处时间太短,他还没有完全摸透这位神秘人士的性格。
然后他看见对方在笑。
不是嘲笑也不是讪笑。
星舰的主导者脖子上围着一圈毛茸茸的毛巾毯,默不作声地含着笑。
那双浅色的眼睛里带着点善意的促狭。
“朗刚抓到柯克的时候,海德曼的大平原因为星核能源武器的启动和潮汐的扩散,受到了局部污染。”
卡兰温和地说。
“所以我的伴侣喊我去将那些污染带走。”
“第二天他将柯克拖出去,拖到广袤的土地上去,让对方亲眼看一看恢复正常的大平原。”
“你猜当时柯克说了什么?”
蒙诺答不上来。
他想起自己曾经因为不上进的兄弟一门心思扑到粮食抢收上,而在通讯中怒斥了对方一顿的事情。
那时他认为调职回首都星附近比什么都重要,替对方铺一个步步高升的前途耗费了大量的心力。他偶尔也会成为那些“一分”的人,忘记自己在走怎样的路。
“他什么都没说。”
卡兰轻声回答。
“他抓着一把黑色的泥土,然后站在海德曼的大地上哭了起来。”
星舰的主导者望着脸色严肃的男人,慢慢地将毛巾叠好,将它重新放回对方的手中。
“所以你和他,都是很好的人。”
“非常非常好的那种。”
*********
“什么鬼天气!”
胡塞进屋之后开始原地蹦跳,好像要把那些低温的雨水全部甩走。
“冷!冻死我了!”
“供暖设施的情况需要加派人手进行复查。”
阿方索轻声说,坐在桌前没有起身。
“北卡罗莱纳今年和之前不同,主要都市群的密蔽场内部大面积供暖已关停,以确保优先给各个单位和居民房屋供电。”
“特别是医疗单位和学校,还有各处福利设施,别让它们的电力与供暖发生中断。”
“我刚从主都市群外面回来,简直大开眼界。”
扭得好像多动症发作的红发男人正在快速将身上的外甲脱下来,又把湿掉的衣服全换掉。
光着上半身、手里提着裤子的胡塞一头扎进阿方索的衣柜翻找,整片后背随着他的动作变化,显示出遒劲有力的肌肉。
“衣服衣服,厚一点的衣服!”
“你看看,莱昂这个老混蛋给自己的主都市群修得高端又奢靡,只要他想,他可以让密蔽场内一年四季都维持着春天的温度。”
“可是外面——”
终于换上一套暖和的防护服,大大咧咧的那一个把湿掉的裤子和上衣全扔到门口的地上。
“别看了,我等下会拿走。”
“我说什么来着?——外面,外面简直同这里是两个世界。”
“能把年轻力壮的我冻得直哆嗦的雨你说该有多冷,可那些工人就淋着雨干活,无防护地攀爬脚手架——我看不少楼梯都结着冰,要多危险有多危险!”
“他们的生活区压根没有供暖一说,居住环境也差得要命,每年冬天都得死一堆人。”
“我可算是明白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人真的没法想象他没见过的东西。”
“你知道北卡罗莱纳的帝国卫队收编成员同我一起跑外勤时,他们最大的感触是什么吗?是困惑!”
“这群围着莱昂和帝国权贵打转的近卫部队出身都不错,他们的脑子里甚至难以兼容‘现在的科技水平,居然有人要靠生火取暖’这样的概念。先进的外骨骼肌会自动根据环境调整温度,让穿戴者在一定范围内不受气候波动所扰;密蔽场内大面积供暖,走在上面地砖都是热的;飞行载具、中小型飞船甚至大型战舰上永远都带着恒温系统——这些家伙活像是生活在罩子里,他们不能理解自己之外的世界居然还有贫穷和痛苦。”
“一个人出声在和平富裕又稳定的状态中,就会觉得全宇宙都是这样。”
“今年各个低等星的新兵数量倒是增加了不少,可没有人是为了理想来的。”
来回呼噜着自己的头发,从头到尾都抱着枪的男人目光左看右看,似乎在思考自己究竟该坐在哪。
“他们来是因为听说军队管饭。被人炸死在战场上总好过饿死在家里,我差点因为这样的理由气笑,可又笑不出来。”
“他们说的可是真正的饿死——死的时候肚子里塞满泥巴、撑到从喉咙里吐出泥浆的那种。”
一口气叭叭叭地说完一大段话,胡塞终于消停了。
连续奔波数日、巡视整个北卡罗莱纳的男人一屁股坐进椅子,然后两只手拖着椅子,一点一点地往阿方索的身边挪动。
“有新消息吗?”
“阿斯特和拜伦那边有没有什么新情报?他们还在向着首都星收缩?你仍旧不打算调动军队?”
“人先得活着,才能学会并理解其它的一切。”
阿方索没有生气,表情依旧平静,更像是在边思考边聊天。
“你和我身处塔夫塔尔时,也不会被空中楼阁一样的理想所触动。我们只会想——‘我不想受这份苦’、‘我想像普通人一样吃饭睡觉’、‘我想让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脱离这样的痛苦’。”
“人总是由点及面的。先有一个点,就像一颗掉落在地的火星那样,然后连成线,最后才是燃烧的面。”
“为一袋营养剂、为一口面包加入革命军的人没有错,他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让自己活下去。如果一个人想要活着都得受到责备,那么现行制度必然存在着严重的结构性问题。”
“至于你说的情报……”
这次他的停顿时间比之前更长一些。
看得出来革命军的最高领导者正在脑子里斟酌着些什么。
“和之前的消息差不多,首都星那边的信息来源显示,阿斯特几乎抽回了大部分驻守在右旋星附近的舰队。”
“但我还是觉得不太对,他们的移动时间很微妙,眼下远不到需要收缩驻防人员的时刻。”
“右旋星的位置十分重要,距离革命军未来推进航道上的两个主跃迁点相当近,我想不出任何轻视那里的理由。”
“另一条消息不久前发到了我这边,我猜你还没看到。”
胡塞挠挠头。
“据说最近那位皇帝沙立钦和这两个家族之间不怎么愉快,说不定一些人在准备搞政变呢?”
“所有跃迁点使用轨迹和补给数据都能对得上,但这次我也没啥主意,不像之前那样想打仗想到坐不住,所以最后还是得问问你。”
“真不打?”
深蓝色的眼睛望着光屏,革命军最高领袖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坐了很久。
“先不打。”
阿方索一锤定音。
他对于政治有着天生的敏感度,嗅觉也相当敏锐,做决定时一向秉持着果断但谨慎的原则。
“我需要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