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周时间,男人呈现出一种极度消瘦的状态,眼窝和脸颊全都凹陷下去,颧骨处因为发烧带着点明显的病态潮红。
只要意识仍保持着清醒,谁也没办法将对方硬拽进治疗舱。
第二军的指导员是一根相当难啃的硬骨头,说一不二,软硬不吃。
即便被转移到法赫纳上,其他人也拿他没办法。朗想将人留下来使唤,不能真的把战俘往死里揍,更何况对方看起来本就没多想活。
他们可以使用套麻袋、轮闷棍的形式将不配合的治疗对象放倒,可之后呢?没人能够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阻止一个想不开的人自杀。
唯一能够威胁到对方的柯克现在也失去了效力,在理解到自己的兄弟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后,男人便关闭了一切交流意愿。
海德曼的指挥官甚至无法和自己的兄弟搭上话。
更进一步说,如果别人出现在蒙诺面前,只会获得一个无视的态度,那么柯克一旦露面就会彻底完蛋。
禁闭室里的战俘几乎要将固定在地面上的桌子都连根撕起来、扔到探访者的身上去。
卡兰走进门的时候,看见消瘦的男人正坐在椅子上,远离床铺。
好像在过去的许多个小时里,这位指导员就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同一个姿态,静坐等死。
新的访客只是让男人睁开双目看了一眼,紧接着又平静地闭上。
星舰主导者那明显异于常人的外表,似乎没能给他留下任何深刻印象。
“我很喜欢他。”
陛下在心底同自己的星舰聊天。
“我明白朗为什么想要他。”
孤臣、忠臣,以及直臣——三效合一大礼包,再加上确实具备一定的个人能力,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帝王都难以拒绝。
这样的人才对于他们而言就像是猫薄荷。
法赫纳:“……”
“你别当着朗的面说。”
叭叭叭的星舰认真地告诫自己的主导者。
“你的伴侣,现在非常非常黑心。”
“他很有当反派的潜质,吃起醋来也十分不得了。”
卡兰一边发出低低的笑声,一边走到蒙诺的面前去。
机械臂飞快且狗腿地替他拉开椅子,让自己的主导者丝滑坐下。
直到他们面对面而坐,一言不发的男人都再没投以任何一簇目光,好像无论走进来的是谁,他都会采取不抵抗不合作不说话的态度。
“我阅读了第二军舰队系统中遗留的全部资料。”
卡兰当然不会允许对方继续沉默下去,他手里攥着能够拉回一位犟种注意力的话题。
“你还没来得及看吧?你似乎没注意到舰队的控制权在很早之前就做出了移交——否则以你的性格,一定会质问克里斯为何这么做,然后更小心谨慎地防着他找死。”
“如果可能,哪怕将他当场揍晕,你都会把他从战场上拽走。”
这下坐在那里的男人真的看了过来。
蒙诺的眼睛睁着,以一种没什么情绪的神情盯着说话的那一个。
“在这之前,你的兄弟柯克曾通过远程超光速粒子通讯询问你——海德曼系统中显示的一千两百余架轻型机甲有一半都不知所踪,实际能够正常运转的更是不超过五百架,服役的阿尔法战舰只有两艘,更是有两万名士兵早已阵亡,他们的军饷却依旧由宇宙树内网正常拨出,去向全都不知所踪,他问你这些东西去了哪。”
手指轻轻地在空气中挥动,点出一面悬浮的光屏,卡兰将整张屏幕扭转向第二军指导员的方向。
“克里斯早已把这份整合好的资料留给你,但我假设你尚不知晓。”
“每一笔扣下的费用支出、数目、使用或是挪用途径,他都记录得明明白白、详细且具体。”
“所以他没办法活着回到首都星去。因为他不想再给科学院办事,可是又没办法撇下家人、同早年做过的违规操作相割席。这些流经他手的证据科学院同样也会留存,如果他想跑路,戴维斯家会倒霉,他自己也会面临无数的指控、彻底栽进泥潭无法翻身。”
轻声慢语地说着话,卡兰没抛出任何问题,仅仅是让对方能够更好地看清楚面前的屏幕。
“所以你没做错任何事,蒙诺。一个人是无法拯救另一个早早决定好了自己结局的人的。”
男人眉宇间的那道皱纹还是一如既往地深刻,好像这严肃又刻板的存在总是这副不怎么高兴的表情。
可他放在桌面上的手轻微发着抖。
在觉察到这一点后,蒙诺将自己的手收回桌子下面去,依旧没有开口。
“他同你聊过米娅的事情吗?”
星舰的主导者问,似乎并不在意能否得到一个回答。
“他的妹妹遭遇了潮汐污染,他为此同科学院搅在一起,希望寻求一个治疗的机会。可这艘看似捷径的船向来只售单程票,任何人一旦搭上就无法半路下船。”
“人在做出违悖道德的事情时,总是由小及大。”
“私下调动第二军部分舰队,在有科学院示意授权的情况下看上去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但当卡姆兰因此而毁灭时,他们就成为了彼此绑定的共犯。”
“既然这样,那么干脆让霍尔曼家脱离第二军吧,贪腐案的证据编织制造起来很容易,毕竟治愈重度污染患者可不常见,科学院得看到更多的诚意才行,他也不希望军队调动的事情被翻旧账。谁都知道霍尔曼家一向与卡姆兰交情不错。”
“都做到了这一步,截留下空烧的军饷和发给死人的工资,将它们反哺给第三军和第四军的深空研究基地的命令,似乎也很难拒绝。”
“等到一点一点的证据积累得足够多,拿着科学院和金德利的指示秘密抓捕或是击杀霍斯特,便成为了无法推拒的选项。如果他不执行,科学院有得是办法处理他和戴维斯家。”
能够看透人心的浅色眼睛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没有人一开始就在深渊里。”
“他们走错了第一步,然后就不得不一步步继续错下去。”
“一切沉重之物往往起始于微末。”
卡兰低声说。
“可做出的选择永远也无法撤销。”
“你是谁?”
对方的嗓音沙哑到不成样子。
这拒绝进食与饮水的战俘仿佛被火炭在咽喉里滚过一遍,自胸腔中榨出第一句提问。
“你是什么人?”
然而卡兰没打算解答对方的疑惑。
陛下有权不回应任何不在意的问题,他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目光里带着点探究的神色。
“你和克里斯是什么关系?”
“你对他的关注和维护程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连朗在最开始也以为你与他彼此看不顺眼。所以在上下级之外的那部分,你们还有其它什么关系——朋友?恋人?唔……不像。”
读到对方情绪的瞬间,卡兰立刻撤回自己的假设。
因为在茫然地反应了两秒后,蒙诺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什么玩意儿?!”
这位指导员第一次展露出平静表情之外的扭曲神情,好像有人给他的头直接按进了马桶。
那些风轻云淡的等死状态被撞出外太空。
“你**的在说什么见鬼的东西?!”
靠着意志力支撑到现在的人,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而感受到强烈的晕眩,不得不伸手扶了一下桌面。
蒙诺半咆哮半嘶吼的声音回荡在禁闭室内。
“我看起来像同性恋?!”
快要溺死的人活过来了。
虽然活过来的原因不太好深究。
“你这个……这个……!”
对方额角的血管被气得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看得出来受到冲击的古板人士正在飞速收集一些不能公放的攻击性词汇。
挥动手臂时肩膀上的伤口被一并扯开,如果不是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战俘本人大概率想要伸手薅卡兰的衣服领子。
“你们是想用这样的手段来侮辱我、往我和我的长官身上泼脏水?这就是你们的做法?!我看你这种文弱又没力气的菜鸟才是同性恋!”
卡兰有点高兴地点点头。
“我是。”
“我的伴侣你见过,你们在首都星时就见过,他说他抓了你做人质。”
蒙诺:“???”
“抱歉我忘记了。”
向来不怎么讲究基本法的陛下真诚地道歉。
“你的兄弟恐同,你可能也是。据说这和成长环境及教育背景有关,你们共享同样的经历,有着相似的抵触心理可以理解。”
“但你比他好一些,第一次见到我时他蹲在地上吐了很久。”
第二军地指导员站在桌子后面,头晕目眩地张了两下嘴也没发出声音。
他开始怀疑自己发烧终于烧出了幻觉,否则不会听见这些难以理解的东西。二十六个字母无论如何排列组合,都不该组合出这种离奇的话来。
“我在听什么……”
蒙诺喃喃地说。
“我他*的到底在听到些什么东西……见鬼了……死前的幻觉吗?”
“现在谈论死亡为时过早。”
卡兰温和地说。
“你的大脑足够混乱,所以现在我能够读懂一些。你心底有一部分在将他当作家人照顾,你在他的身上看见自己兄弟的影子。那么除非你自愿放弃处理克里斯遗留下来的那些记录和证据,并同时放弃交接第二军各项的事物,否则你不会允许自己就此躺下。”
“就算现任军团长战死,科学院也不会让戴维斯家太好过,只不过他们没办法大张旗鼓地追究一个死人的罪责,只能让这口气咽回肚子里去。”
“可是私底下,谁也不知道对方会采取何种报复手段。”
“他有一对父母,老戴维斯夫妇的年纪不轻了,或许尚不知晓自己儿子与女儿的死讯。”
“他还有一个兄弟,早早地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儿女。”
一只手支着脸颊,星舰主导者望着摇摇欲坠、很难支撑住站姿的男人。
“这些都是人质,并且是不再具有掌控价值的人质。克里斯希望身死债消,给自己的家族挣一条后路,可这路必定荆棘遍布。”
“你要连这些责任也一并抛之脑后?这样的作法合情合理,毕竟你同他只是上下级的关系。”
“还是说你想捞他们一把?”
“我不会信你的鬼话。”
蒙诺的声音很低,他摇了摇自己的脑袋。那些嗡嗡作响的持续性耳鸣放大一倍,令他无法正常思考。
在坚定的意志之外,这具受伤的身体已经达到了极限,剧烈起伏的情绪更是令他的状态急转直下。
做出往前迈出一步的动作时,他像钟摆那样迟缓地摇晃,甚至无法平衡住最基础的重心。
“我不会服从霍尔曼家……也不会服从那个第五军的军团长……他们将我的长官打下来了,连一点残骸都没留下……我说过他不会死在我前面……哪怕是审判和追责也比这好,我不会向这样的人低头。”
“别想骗我……”
“我被骗过一次了……”
蒙诺含糊不清地说。
“我被该死的家伙骗过一次,我还以为我拉住他了……”
“那就到我的身边来。”
卡兰平静地说。
“不需要服从于海因茨,也不用逼迫自己做出违心的承诺。”
“未来的第三军和第四军还缺一个新的军团长,扣留在我手中的詹姆斯·布朗和第四军上校埃尔林·约翰逊同样需要一个新的长官。”
整个人向前栽倒时,蒙诺感觉自己砸进了一双冰冷的手臂间。
那双手很冷,也很有力,毫不费力地将他完全接住。
自始至终也未曾报上姓名的访客语速平稳,不急不慢的清晰话语回荡在他的耳畔。
“等到再次醒来,看一看自己的智脑吧。”
看起来“文弱又没力气”的家伙温柔地将他抱起来。
“那里有一份小小的礼物,你还没来得及拆开。如果对方将它送给了你,那么它就是你的。”
“等用掉它之后,再来告诉我你的回答。”
然后蒙诺·赫夫坠入一生中睡过的最漫长、最昏暗的一觉之中。
他似乎没有做梦,也似乎短暂地失去了对身体的一切掌控。灵魂的部分漂浮在碌碌黑暗之中,随着水波辗转流动。
治疗舱全速修复着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肩部的贯穿伤,内部的器官出血,受损的耳膜,磕破的额头,长时间拒绝进食进水而导致的全方位衰竭……就连出具报告的医疗小队也为之咋舌。
所有队员是从Ignis临时抽调过来的,面对诊疗问题时常会同法赫纳一起探讨开会。
“能活着挺命大。”
他们对卡兰展示了一下报告,旁边的柯克则显得坐立不安。
“不过现在没什么问题。只要愿意接受治疗,那么就死不了。”
在朗的目光示意下,为首的那一个长话短说,免得海德曼的指挥官因为紧张过度而将自己憋死。
“等着吧,让他在修复液和营养液里躺三天就行,需要机械处理的外伤和内部手术都已完成。”
“三天后他大概率能够恢复到可以拄着拐杖下地走的程度。”
直到被朗拎着后脖颈拽出门,柯克还带着担忧的表情一步一回头。
卡兰对他点点头,做出个“没事”的口型。
事实证明,专业人士之所以是专业人士,必有其道理。
因为正如医疗小队所言,在第三天,也恰巧是矿星1917的傍晚时分,躺在治疗舱里完全失去意识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蒙诺先是望了一会法赫纳的天花板,对着那陌生的景象发了一会儿呆,紧接着他又费力地侧过头去,看一看空旷的治疗室。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星舰内部环境模拟出的微风吹拂,同步映照出1917傍晚大气层内的景象。
那些浮动在阴郁乌云之上的恒星光辉遥远又宁静。
于是躺在温暖治疗液中的人慢慢地抬起麻木的手臂,摸索着按了一下手腕上的智脑端口。
同宇宙树系统相隔绝的终端无法受到外界信息,一切还停留在第二军宣告投降的时刻。
在那样乱七八糟、五花八门的讯息中,他慢慢地、一样一样地找过去,最终于假期申请栏停下滑动的手指。
严于律己的人从不请假。
他急着往上爬,爬得比其他人更高。没有身份背景走到第二军指导员这一步,比想象中难太多,可就算是这样他也没能保住自己承诺过的东西。
从童年时期就存在的急迫感刻在他的骨髓中,令他像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畏惧着面对命运时毫无还击之力的结局,也畏惧着一失足跌落再次栽进泥潭的可能性。
他得快一点,更快一点,才能支付得起雪花一样的账单,才能喂饱许多张饥饿到哭泣的嘴,才能将自己的兄弟带离低等星、送进更好的环境中学习生活。
陷在苦难中挣扎的人是没有容错率的,他们的人生经不起任何波折。
所以他的请假栏一向很干净,除了这次。
那里多了一行小小的绿色条目,放在全勤的记录里显得格格不入。
好像这项事物第一次出现在他的人生中,告诉他等一等,喘口气,让你自己休息一下吧。
它如同一只来自于过去的手,轻轻拽了一下闷头往前冲、从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的男人。
在走上战场之前,在对方的指挥舰被击沉几个小时前,克里斯·戴维斯给他批了一份三个月的带薪休假。
蒙诺整个人躺进流动的修复液中,把脑袋在湿哒哒的液体里重新涮上一遍。
即便是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还是固执地用手臂压在脸上。
然后他发出了被自己遗忘很久、本该属于人类本能的一声哭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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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8章 第三百七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