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莱曼在查看碑群系统的主机。
与其说是主机,不如说是整个无边无际的交易大厅地下的空间。
这里一层又一层叠满了漆黑匣体,从最初的费萨尔家族连同被克里芬一世驱逐的难民落地起,黑色的种子便开始在沙漠中生根发芽。
如同生物电流一样的光带缓慢环绕着所有硬件设施,现在它们看起来真的如同自己的名字那样了——数不尽的墓碑群。
“我就猜到你会找我。”
没有去看智脑终端接入的全息通讯,高大的男人蹲下身去,敲了敲其中一个黑箱。
“海因茨挺急,他肯定会第一时间冲到你面前,要求带兵增援自己的朋友。”
“数据天穹运行平稳。”
然而卡兰没有接对方的话,只是平静地抛出另一个话题。
“法赫纳拆解了完整的碑群,并在原有基础上进行了极大扩充和修改,这里终有一天会被取代、或是沦为数据天穹的基站之一。”
“你提出合作的时机一度令我诧异,但后来我发现你很早前就开始盘算着类似的计划,甚至可能比你遇见海因茨还要早。”
“以前只是想想。”
低低地嗤笑一声,苏莱曼捻了下手指,捻去不存在的灰尘。
“毕竟一旦真这么做了,我可是要掉脑袋的。谁敢去动费萨尔家族的生意?哪怕是一位费萨尔本人也不例外。”
“你看,我解放祖莱卡和法图麦她们,反对声还不算高。因为那些人觉得这只是小哈默拉的一次发疯任性,是他的妹妹令他受到了刺激;又或者这只是他为了巩固权力、清除异己的说辞。一点小小的改变无伤大雅,也不会动摇这颗星球的根基。”
“可倘若你同这些人说,‘我要关停碑群系统’试试呢?”
“第二天。”
终于回过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望着卡兰,哈默拉黑市交易星球的主人站起身。
他伸出一根食指摆了摆。
“第二天,我的脑袋就会被哗变的武装卫队割下来,挂在阿拉穆特的高墙上。”
“到那时,反对派和拥立派,世俗派与保守派,所有人都该拧成一股绳,来掀翻我这个暴君了。”
将垂落的发辫甩到身后去,黄金的环扣撞击出叮当细响,苏莱曼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表情。
“更别说我本人其实还挺喜欢这种生活的,费萨尔的血流在我的血管中,所以我觉得维持原状也没什么不好。当人学不会文明礼仪时,它们起码要学着长出爪牙。”
“你看法图麦,她在十四岁之前不会写字,也没上过学,因为她的父亲觉得十五岁或者十六岁正是嫁人的好年纪。如果一个女人知晓了抛头露面走在街上是怎样的感受,那么她就将变得堕落且不听话,她在犯下不知羞耻的重罪。”
“我和他们说不通,所以我将老哈默拉活着埋进土里,顺便将法图麦的父亲也埋了——对方当时正准备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三十多岁的鳏夫。”
“没办法,我的愤怒还没平息,可这脑子糊涂的家伙居然选了个最糟的日子欢天喜地举办婚礼,丝毫不把一场军事政变放在眼中,我可不乐意见到这样傲慢的行为。”
在笑的时候,深肤色的男人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劝诫是不能让人变聪明的,但血可以。于是法图麦的所有亲戚都闭了嘴,他们再不提习俗和教义。”
“她被我的武装卫队拦下来时,整个人被捆得像只小猪仔,脸上的花纹和金泥都哭花了。”
随便找了个高度适合的黑匣主机,苏莱曼毫不客气地坐上去,好像他正坐着的只是一块石头,而非黑市星球的根基。
“当我问她,你想要拿起书本与枪,还是想回到自己的家庭中时,她喊得喉咙都破了音。”
“猜猜她最后选了哪个?”
卡兰的目光中带上了一点好奇。
“你是觉得我不会像海因茨一样敲你的头,所以跑来我的面前有什么说什么吗?”
对面的男人大笑出声。
“您不也听得津津有味?闲聊的话题并非由我而起,我只不过是在顺着您的话头往下说。”
他拍了拍身上黑色的外袍,毫不走心地将那昂贵的织物前襟打个结,免得拖到地面上。
“仅仅是在向您展示一下法图麦的可靠。她平日里嘻嘻哈哈又容易害臊,干起工作时才是真正的铁石心肠。毕竟她父亲的脑袋被埋在土里还能大声叫唤时,她便选择一把抓起了祖莱卡递过去的枪。”
“这样的女人能够当上武装部队的小队长,靠的可不是漂亮和顺从,而是凶狠。”
“所以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
得到一波推销的星舰主导者只是点点头,表明自己知道了。
“如果你依旧喜欢当前的生活方式,你不会将碑群系统的解析权交给法赫纳,在我看来这和让出一部分领土主权毫无区别。你的交易系统和防务系统,有很大一部分向我的星舰敞开。”
“我送了海因茨一架机甲。”
琥珀色眼睛的男人说。
这件事更是前言不搭后语,可他坐在墓碑一样的主机之一上,好似浑不在意自己的行为,腿下面甚至还踩着另一台主机。
“当时我说,等到战争结束,我就想办法将哈默拉洗白成一颗正常的贸易星球,给这里的人安排一个好去处,然后我会跟着他走。”
“近五年的时间中,潮汐爆发了十几次,每一次都会带来伤亡并且消耗掉大量星核能源的库存。”
“上一次的坍塌你也看见了。”
转动了两下手指上的戒指,苏莱曼没什么表情。
“这里其实已经不再适合人类居住,星核与异种带来的污染不断积累,贫瘠的土地无法产出大规模作物,大气层逐年稀薄伴随着升高的温度。”
“我们靠贸易生活,靠武器生活。”
“可没有哪颗星球敢接受哈默拉的七千万人口。”
“他们害怕惨了,毕竟我们恶名在外。”
懒洋洋地笑着,小哈默拉打了个手势。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很难办。所以你看,我不是在恰当的时机表现出了自己的诚意吗?你想要碑群系统,我就让你的同伴吃下一整个碑群;你觉得海德曼没人看管,我愿意接手这桩烂摊子。”
“不看海因茨的面子我也会同你们搞好关系,毕竟我指望这场战争打得足够持久,足够激烈,好让人们暂时忘记一颗小小的黑市星球。”
“你可以想方设法洗白哈默拉,也可以试着为所有人找寻新的居住地,但这必定困难重重,我相信没有哪个现存政体敢于一把接收将近七千万平民。”
卡兰不陪他疯,浅色的眼睛里神色温和又平静。
“作为交易内容的一部分,我乐于为无辜的民众寻求一个新的栖身之所,但是所有人必须接受世俗化的道路。”
苏莱曼盯着卡兰看了一小会,最终用手拍了拍大腿。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处说完了,然后呢?”
“您打算光说好处不提条件吗?”
“我是否能够认为,这意味着哈默拉改变了原本的中立立场,希望正式加入与Ignis-海德曼的军事合作?”
卡兰也同样望着对方。
同时他不忘和自己的星舰暗中交流一句。
“在这等着我?”
苏莱曼没生气。这世界上难搞的人很多,小霍尔曼是最烦的那一个,而眼前这位陛下也不遑多让。
让对方吃亏是不用想的,不顾他人死活的家伙向来连芝麻大一点的亏都拒绝吃。
“我说不行也没意义,毕竟海因茨跟着你们跑了,他要是愿意和哈默拉站在同一战线我倒是能省心些。”
“行,还想提什么要求,你一次性说完。”
下一秒,一份巨大的待接收讯息砸向苏莱曼的智脑。
不愧是法赫纳,卡兰让星舰准备正式材料,星舰就利用一眨眼的功夫将东西全做好。
陛下的微笑温柔又宁静,说出的话却远不是那么回事。
“先阅读一下部分提案和相关文件吧。”
“然后我们再来谈具体的细节。”
苏莱曼翻着光屏上一百多页密密麻麻的文字没吭声。
他感到脑子疼。
一口气往后划拉了二三十页,目之所及全是正式得不能再正式的长难句,书写文法和释义杜绝了任何曲解、误读、钻空子的可能性。
野兽一样的男人终于将手里的光屏推到一边去。
他坐在缺乏光线的地下大厅中,荧荧坟坟的光线好像鬼火一样流动在数不尽的黑色碑体上,活像一处空洞的坟场。
“你说……”
小哈默拉突然再次出声。
他看起来整个人在愣神,也像是被激发了阅读烦燥症。没有再同卡兰聊任何关于加强合作的话题,琥珀色的眼睛只是看着无边无际的主机群深处。
“沙漠中的植物真的能够在湿润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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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夫塔尔的讯息,所有物资已接收完毕。”
“驻军负责人普特将逐一清点,并对这些资源进行再分配。”
“我们靠进拜伦和阿斯特家族的情报人员已经很久没有发来联络信息,他们必定遇到了问题。”
“……很棘手……距离过远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最坏的可能是一整条情报线就此断裂……”
北卡罗莱纳比之前看起来好了一些。
起码主城区的各类应急设施得到修缮,人们的基础生活用水用电还算有保障。
埃尔莎忙得脚不落地。
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数不清的等待治疗的伤员。哪怕从莱昂的库存中清剿出一大批用以应急的物资,也不意味着她的工作量会稍稍变少。
当她走进临时指挥中心时,看见地上落了不少死掉的鸟类。
革命军的最高领袖和二把手正在谈论事务,胡塞那一头火红的头发离很远就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嗨,大忙人!”
笑嘻嘻地同这位首席医疗官打了个招呼,扛着枪的男人搓搓手站起身来,然后又拍了拍朋友的肩膀。
“那行,我去给普特回讯。然后我得重新去做舰队整编的活儿,晚上不回来,有事情就喊我一声。”
说着他冲埃尔莎点了个头,同对方擦身而过。
阿方索的脸上倒是带着一贯客气又亲切的笑容。
“找我有事?”
“嗯,抗生素类药品和治疗舱有些不够用,我希望能够从0013调集一点过来。”
疲惫地呼啦了一把头发,这位女强人的眼睛下面带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
她忍不住想多抱怨两句,可抬头时她在阿方索的脸上也看见了一闪即逝的疲倦神情,于是抱怨的话语被咽回肚子里。
看吧,谁都不比谁好,哪怕是革命军的总指挥,也一副缺乏睡眠快要猝死的样子。
“因为数量巨大,我必须先获得一份审批。0013的星核能源处理场事故已经告一段落,那里不再需要大量的治疗舱,我准备同样对医疗资源进行一次再分配。”
“好。”
阿方索轻声说。
“你可以将文件发给我,看完之后我会批复。”
埃尔莎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但她又确实很累,于是双方陷入一小会的沉默中去。
阿方索没有追问对方为什么不走,也没有火上浇油地额外询问工作进展,只是重新点开自己的光屏开始浏览。
“刚刚进来的时候,我看见地面上落下了不少死去的鸟。”
女性医疗官突然开口。
她透过临时指挥中心的窗户一角,望着阴沉的天空。北卡罗莱纳的主要都市群差不多进入了寒冷的季节,星球另一半的人们在享受日光和植物的芬芳,他们却即将步入深冬。
“莱昂原本习惯于给自己的主城大面积供暖,调控气候与温度,这里的鸟都变得糊涂了。”
“它们忘记了迁徙的本能,也飞不出密蔽场的罩子,像个傻瓜一样蹦蹦跳跳地在冬天里唱个不停。”
“可是现在供电供暖全面缩减,密蔽场也不再将主城区围拢在内,于是那些来不及飞走的傻瓜全都冻得硬邦邦的、掉在地上死掉了。”
她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毋宁说奔波忙碌的战争和司空见惯的死亡让她的的一颗心变得比石头还硬。
然而在冬季即将笼罩半个北卡罗莱纳时,她想起了一点故乡的影子,也想起了索斯金。
革命军的每一个成员都像是永远飞在空中的候鸟,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去。
忙忙碌碌,看不见尽头。
这一次,阿方索挥散了手中的光屏。
他将整个身体都转过来,面向着埃尔莎,却并没有对那些类似于抱怨也类似于丧气话的内容发表评论。
“我曾阅读过一些很有意思的书籍。”
革命军的领袖声音低沉而温柔,不带有任何攻击性。
“旧地时期,北极燕鸥和信天翁几乎是迁徙距离最长的鸟类,它们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风中、在海浪中度过。”
“每一年,伴随着气候更替、四季轮回,它们都从地球的一极飞往另一极去,单次飞行距离能够达到数千甚至上万公里。”
稍稍俯下身一些,那双蓝眼睛以同样的高度望着面前的人。
“大量的候鸟因为各种意外或是自然淘汰死在迁徙过程中,但更多的活了下去,并在第二年带着新生的雏鸟加入到这个队伍里。”
“我曾经很羡慕这些飞鸟,哪怕痛苦又枯燥,可它们总是从一个春天里,飞往另一个春天里去。”
埃尔莎叹了口气。
总是这样,这善解人意的革命军领袖从不给人难堪,对着同伴时也总是温声细语,以至于让她都不好意思再有更多的抱怨。
比这更苦更糟糕的日子她经历过不少,可不知道为什么在看见那些僵直掉落的飞鸟时,她的脑子有一小会飞回了故乡的树林中。中低等星的环境没有那么好,记忆是会美化过往的,然而当人们回忆过去,却发现任何一个小细节都变得值得眷恋。
“您呢?”
她问道。
“您……我知道维塔是个和莱昂烂得不相上下的人,但您想过家吗?”
“那些塔夫塔尔的山脉、那些……青草、花朵、熟悉的口音、家庭,和空气的味道——哪怕空气浑浊又刺鼻,哪怕狭窄的家里充满了鸡毛蒜皮的琐事。”
阿方索沉默了一小会。
他和胡塞的父母都丧生于塔夫塔尔攻防战中,原住民不止一次发起对代行总督的反抗,可除了最后一次外大多没什么好结果。
一个没有家的人,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去理解这样事物,哪怕被人追着索要一个答案,他只能想起被自己一手拉扯到如今地步的队伍。
平静的生活,短暂的安逸,记忆中的气味,都像水面的倒影一样,只要轻轻伸手触碰就会碎成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记不清故乡的模样。
“我……”
调整了一下措辞,阿方索以一种不会搅扰到对方思绪的方式做出回答。
他理解长期的战争令人疲惫,而这位勇敢的医疗官首席已经远比一般人做得更出色。人是会累的,也是会软弱的,一些突如其来的愁闷不该得到讥讽和生冷的回应,那会刺伤谈话者的心。
“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习惯了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作长久的停留。”
“我的人民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乡。就像海浪之上的一小截浮木,飞累了时我总能够在革命军中找到歇歇脚的地方。”
他轻轻地拍了拍面前人的肩膀。
“将报告发给我,然后去休息半天吧,埃尔莎医疗官。”
那双蓝眼睛里带着笑,先手杜绝了对方提出抗议的可能性。
“来自于总指挥的命令。”
“这段时间你已做得足够多,每一个痊愈的伤员都要感谢你为他们带来了第二次的生命。所以空出半天来,可以发发呆,也可以同索斯金聊一聊,据我所知目前0013状态不错,他也并非时刻都忙得不可开交。”
“找一个希望记住你故乡的人,向他讲一讲你故乡的样子,这样它就不再是冻僵的飞鸟和寒冷的严冬的形状,而是会变成小屋中的灯光和雪地里的炊烟。”
那只温暖的手按在肩头,稍微用力压一下才撤走,将埃尔莎的辩驳给压回了肚子里。
她理解到面前的指挥官确实希望自己能够休息一下,于是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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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3章 第三百五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