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 第351章 第三百四十九章

对于社畜而言，最讨厌的事情莫过于陪倒霉上司喝酒。

如果非要找出一个比这还凄惨的场景，那么无外乎是陪气场阴沉的上司喝酒。

尴尬，想死，如坐针毡……每一项都很符合蒙诺当前的心态。

他和克里斯总体而言不太对付，金德利发现这位新提上来的军团长一头倒向科学院，没办法才提名走中立路线、一路草根拼上来的赫夫担任了第二军的指导员。所有的职位背后都是利益和拉锯，哪怕单论后台，他与克里斯也不是一路人。

看见面前的人真的弯下腰从柜子里翻找出酒瓶时，蒙诺脑子里飞速闪过一个想法：对方或许是想要在酒里下毒，杀人灭口。

还没等他搜刮出一点富含拒绝意味的词语，一只手已经把其中一只加了冰的杯子放到了他的面前。之后那阴沉的男人坐回自己的椅子中，开始研究怎么弄开酒瓶。

看清酒瓶上标记的瞬间，这位第二军指导员又把所有的话语咽回了肚子里。

该死好命的有钱人。

在查封霍尔曼家时，他就被震撼了两次。第一次是被那张针对小霍尔曼本人的、望不见尽头的罪名清单；第二次则是被更加望不见尽头的首都星资产清单。

而现在，克里斯手上的一瓶酒，抵得上他苦干三年的工资。

戴维斯家的体量不如霍尔曼家庞大，根基也不够深厚，但世界上大部分人同霍尔曼家相比时都会显得有些贫穷。

当你询问一个中等星的路人，三千亿里瑟和三十亿里瑟有什么区别时，对方顶多送给你一个“关我什么事”的眼神。富豪之间的较量远非他这个平民百姓所能评论。

或许是嫉恨到冒光的眼神太过明显，克里斯看了看他。

“不是我的。”

脸色苍白的男人说，同时终于拆掉了瓶子的封口，给两只酒杯中倒上琥珀色的液体。

“临行前卡桑德拉送的，尝尝吧。仅此一次，不算违反纪律。”

混合着橡木与烟熏气息的酒精在冰块的作用下显得很凉。

蒙诺没喝过什么名贵的酒，大部分情况下他见识和品尝到的都是廉价酒精胶囊，扔一颗能够兑满一大缸的那种。他捧着凝结了一点雾气和水珠的杯子慢慢地咽，好像一支烟火划过喉咙，在辣意之外留下悠长又醇厚的余韵。

没有更多的内容可聊，不善社交的指导员显得有点拘谨。

“谢谢。”

克里斯没说话，只是低头喝自己的那一杯。

军团长本人手里的那杯没加冰，也没经过稀释，光是看一看通透浓郁的颜色，就让人觉得好像有火在烧。

特殊的贮存手法和酿造工艺让这家酒庄的酒名气响亮，一点点淡淡的果木烟味将它与普通的橡木气息区分开来，很受首都星人士的青睐。价格贵是一方面，抢不到单是另一方面。

卡桑德拉确实送了一支好酒。

但是给带队出征的最高指挥官送酒……只能说元帅夫人还是那么的随心所欲。

酒量不怎么样的蒙诺缓慢喝完小半杯，圆形的冰块依旧完整，没有化掉多少，可他已经感受到了一点翻涌上来的飘忽和轻盈。

人们一般将这种状态称之为微醺，它帮助满腹心事的人脱离现实的烦恼，但又不至于像重度醉酒一样带来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甚至比回路加速器所提供的转瞬即逝的快乐更绵长一些。

当他集中精神将酒杯放到桌上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克里斯给他再次新添了三分之一杯。

一滴水珠沿着杯壁滚落到桌面，汇聚在杯底同木头表面相接触的地方。

“看得出来你不太习惯酒精，那么就少喝一点，否则在太空中宿醉会让你体验到前所未有的头痛。”

“可你喝得挺多。”

闭嘴吧，蒙诺·赫夫，你现在已经开始失去脑子了。

扶着自己的额头，刻板的指导员一并提醒自己，一边将更多的话语咽回肚子里。

他看见克里斯的杯子清空了三四次，又很快被对方补满，这位军团长在把高浓度酒精当水灌。

然后他听见坐在对面的男人轻声笑了一下。

这差不多是那张幽灵般阴郁的面庞上，第一次露出个近似于笑容的表情来。

“我不一样。”

对方说。

“我不会醉。”

像是为了缓解下属的尴尬，一直陷在沉思中的人终于找了个闲聊的话题。

“你有兄弟姐妹吗？”

说完这句话，克里斯立刻回过神来，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是我忘记了。”

“你有一个叫……柯克的兄弟，目前在海德曼任职？”

“唉。”

蒙诺想抓自己的头发。

现在他觉得热，开始行为脱线地命令自己长官的休息室的智能系统：“能把温度调低些吗？”

提到兄弟他就上火，脑子里晕乎乎的血液更是加剧了这一症状。

“你当然记得我身边的人叫什么。不过没用，你查来查去也查不到什么，毕竟他真的是……毫无上进心。”

“我花费了那么大的精力，想让他的未来稍稍顺利一些，可他看上去毫不在意。”

“整天都在关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海德曼的收成，下一季的耕种……好像中低等星的生活模式永远都留在他的脑子里。”

和柯克相比，蒙诺一向更现实、更无情一些，早年他不仅得为父亲父亲筹措医疗费，还要想办法给自己以及自己年幼的兄弟挣学费，没有任何容错率的生活让他的行事风格愈发严格。

“他是真的不懂，到了这个年纪也不懂得向上走有多么重要。”

“我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克里斯突然出声，那双低垂的眼睛盯着手里的杯子看。

“很多时候我倒是希望他们能够做一些自己乐意做的、感兴趣的事情。”

“这不一样。”

唉声叹气地坐近些，第二军的指导员拍了拍上司的肩膀。

他的情绪正随着酒精而膨胀。

“戴维斯家可以围着兴趣打转，随心所欲，爱干什么干什么，但我们家不行。”

“亲爱的军团长，你还没经历过被十几份快到截止期、却付不出钱的账单淹没的日子吧？说实话，有段时间我每天闭眼和睁眼都在想钱，想什么时候发饷，想如何找关系好的队友借点钱，然后转给老家的治疗机构。”

“你别生气。”

他再一次拍拍对方的后背。

“但是霍尔曼家确实发钱速度快，否则我也不会想尽办法调来第二军。”

“可无论我怎么严肃教导，也没办法让自己的兄弟变成熟些。他这样的心态没办法在首都星生活下去，我看他真是永远都长不大。”

“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的一个故事是金银岛。”

重新倒满一杯的军团长没接话题，反而说起不相干的事情，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的兄弟喜欢看成功励志学，也喜欢看化学相关的书籍，米娅爱读童话和建筑指南，只有我沉迷于那些冒险故事。”

“老戴维斯同样觉得我的爱好挺不上道的，身为兄弟姐妹中最大的那一个，却整天满脑子天马行空。”

“可我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好。”

他慢慢地说。

“自由自在地航行，击败强盗与海盗，成为一个大英雄，带着财富和众人的欢迎返回故乡。”

“我偷偷告诉自己的妹妹，我要成为宇宙间最厉害的星盗，找到旧地的宝藏。可那时米娅太小了，不懂得如何守住一份秘密，于是我被我的父亲抽得满地跑。”

“他斥责我不务正业。”

蒙诺笑出声。

有钱人的烦恼看起来也挺荒唐。

“你是在替我的兄弟说话吗？”

困倦的人问。因为拿不稳手里的东西，蒙诺将只剩下冰块的玻璃杯放回桌上。

“你在拐弯抹角地建议让我别对他那么严厉，是不是？但我是想让他变得更好，才不厌其烦地拉着他往前走，别人不会担心他的未来。”

清醒时的他绝不可能和自己的上司坐在一起聊天，不过现在大家喝了酒，没人在意级别和职位，第二军的任务进度也已经烂到没救了，他也快要陷入自暴自弃的绝望中。

“你的成长环境和我们不一样。”

“我的父亲其实很保守，他认为长子需要继承家业，次子和女儿则可以爱干什么干什么。”

克里斯的坐姿还算直，显然酒精并未能让他绷紧的身躯获得舒缓与放松。

“所以我的妹妹喜欢建筑，她一直都想去看看水榭长廊和中心高塔。”

“我的建议是，给你的兄弟一些空间，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走什么路。”

“其实我一直都非常怨恨霍尔曼家，如果不是她们家的莎拉发出了工作邀请，米娅不会离开自己的家人，也不会在一次休假的返程途中遇到爆发的潮汐。”

还剩小半杯的液体随着动作轻晃，在休息室的灯光下闪烁着细碎又虚幻的光。

突然急转的话题让蒙诺完全跟不上趟。不过没关系，他的脑子本来就没剩多少，而正在说话的人也不在乎有没有听众。

“我同样仇恨第五军，他们号称能够将所有潮汐拦截在卡姆兰之外，但是偏偏对小玫瑰星域内部发生的一次震荡鞭长莫及。”

“它的波及范围那么小，甚至没给任何一颗宜居星球带去影响，只是干扰到了两三艘固定航路上的运输船而已。”

“看吧，人都是会怨恨、会迁怒的。”

眉眼低垂的男人轻声说。

“当你想不通为什么、是什么、怎么会的时候，这份怨恨才会具象化。”

“而那时候我甚至顾不上找个记恨对象，我得瞒着老戴维斯和母亲，否则他们会发疯。他们在等自己的小女儿回家，对方兴高采烈地计划好了一次家庭旅行，甚至还要调侃我是唯一一个不能参与进来的‘可怜的大忙人’。”

“就连我的弟弟和他的妻子，也替两个孩子请了假，每个人都兴高采烈。”

“但偏偏最先收到消息的人是我，于是我不得不解决这一切。”

男人的脸上带着些温和的笑意，然而这份笑容在人工光线下显得漂浮而失真。

“要是有人告诉我一个解决方法，我得跪在地上感谢他。”

“或许霍尔曼家能够敲开科学院的大门，但戴维斯还不够格。我甚至不知道猎犬监判队会把收集到的污染物带到哪里去、该找谁。”

“不过没关系，因为我很快就接到了一份命令。”

克里斯的目光看着房间阴影中的角落，嗓音低哑。

“一份调动命令。”

蒙诺靠在休息室的沙发椅的椅背上，静静地望着对方，眼睛半闭不闭。

困倦让缺乏警戒心的人已经失去辨识能力，几乎沉入梦乡。

“我收到那份来自于更高一级的指令，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执行了它。”

第二军的军团长说。

“——秘密调动部分军队，清理出一条跃迁通路，提供燃料及能源补给，为途经第二军管辖星域的第三军以及天之琼全面让开道路。”

“——并掩护它们绕后抵达卡姆兰。”

“我毫无道德负担，也无所谓这支队伍打算做些什么，反而因此欣喜若狂。因为对方给出了一个令人难以拒绝的条件。”

残余的一点点琥珀色液体折射出昏暗的灯光，说话的人显然并未打算收到反馈，只是自顾自地聊下去。

“一个让我愿意趴在地上向他们磕头致谢的条件。”

“他们承诺，第二研究所的大门将向戴维斯家敞开。”

蒙诺没发表任何意见。

第二军的指导员酒精上头，维持着坐在沙发里的姿势睡着了。

克里斯坐在原地一小会。他不在乎唯一的观众是否还醒着，只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然后喝光杯子里的最后一点残夜。

“所以我不能打完败仗后带着部队原路撤回。”

他轻声说。

“因为戴维斯家的所有人都留在首都星，时刻接受思想审核。”

将杯子放回桌上，放到空掉的酒瓶旁边，另一只杯子里融化的冰块积聚起不少水珠。

就那样静止了几分钟之后，克里斯俯身，将自己的部下从沙发上捞起来，一路扛到床边去。

被放在床上的蒙诺一动不动。不得不说对方的酒品相当好，既不会叽叽喳喳地聒噪个不停，也不会鬼吼鬼叫地耍酒疯。

喝多了之后，这位指导员选择倒头就睡。

克里斯站在床侧，盯着睡梦中仍旧皱紧眉头的蒙诺看，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然后他靠近些，将自己的右手手腕和蒙诺右手处的智脑端口挨在一起。

睡着的人毫无觉察，也没有看见弹出的悬浮屏上反复确认的警示信息。

“是否进行最高权限密钥识别转移？”

“是。”

“警告，是否进行最高权限密钥识别转移？”

“是。”

“警告，您即将移交舰队紧急状态控制权，是否将移交对象设置为第二军指导员蒙诺·赫夫？”

“是。”

“除指挥塔阿尔法战舰外，所有最高权限密钥识别将转移至顺位第二指挥官，请您进行最终确认。是否进行最高权限密钥识别转移？”

“是。”

“转移成功，祝您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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