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在体验什么新鲜东西吗?”
小霍尔曼的脸上带着一点迟疑和谨慎,选取了一个试探性的开场白。
他的面前坐着一只羊,还是腮帮子上贴了小补丁的羊。
深空通讯的质量相当不错,让他一时间分不清对方是不是采用了什么虚拟成像。
以他的认知来看,卡兰不像是会搞这些花里胡哨玩意儿的人,哪怕内网上挤满了触手怪、阿米巴虫和三个头的喷火犬,这位陛下估计也不会参与其中。
然后他面前的羊开口说话了。
“这不重要。”
卡兰说着甩了甩自己的尾巴。
“有事情找你。”
“一些观望中的人开始联系边境星球,想在这里试探性地加一些投资,你去处理。”
那双绿眼睛里流露出一瞬间的怔愣情绪,然后对方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他们想看看边境贸易区究竟在搞什么吧。”
“说起来,以我目前得到的消息看,大量资本正开始急速撤出联邦与帝国,后者的反应尤其快。”
“你们的嗅觉有时是最敏锐的。”
羊陛下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我很清楚这一套,帝国如今的表现不外乎向资本传达出一个明确的信号:继续将鸡蛋放在这个篮子里,未来它们全都会被打碎,因为一艘将沉的巨轮是不值钱的。”
“排在首位、行动速度最快的就是各类风投机构,它们带走了相当可观的财富,急切地搜寻着下一个买卖对象。”
小霍尔曼温和地笑了笑,将自己的手杖放到一边的椅子上,动作轻柔地坐下来同对方聊天。
“您说得没错。”
“通过统计订购的徽章数量去预判大选结果,也是一种望风而动。很多时候我们会从细节中挖掘真相,比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庞大政体,投机者会先一步嗅到血腥味。”
“您看,人们总是说发战争财,一场长年累月的战争总会消耗掉部分输家,同时崛起新一批赢家。”
“我交给你去做的意思,是我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卡兰的声音平静。
“我不会让他们有机会缔造出一个新的格鲁萨。”
“战争是个发家致富的好机会,一些人、一些团体从中看到了商机,他们觉得有资格进行一场由资本发起的政治结算,以虚拟的金融秩序取代现实中的权力结构。”
“我接受了一个霍尔曼家,不代表我同样能够容忍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格鲁萨盘踞在新生的政体上,为其埋下腐朽的根系。”
“那样的话,不需要百年,甚至不需要半个世纪,我的伴侣、那些同行的人所流出的鲜血就将被恶臭的金泥所取代。”
“我明白您的担忧,霍尔曼家如果向着垄断之路伸出手,您下一秒就会剁了我的胳膊。”
卡特忍不住开了个玩笑。
他其实很在意对方现在的样子,那些白白的绒毛看起来又蓬松又柔软,就像每个小孩子都喜欢抱在怀里的玩具一样。
“况且从我最近收集的讯息来看,其中一些帝国成员正在呼吁皇帝沙立钦承认边境独立星球带的合法地位。但他们推动并催促的举动,源于他们认为这样做会给自己提供更大的斡旋空间,减少未来的战争风险。”
“这些人并非真的在意塔夫塔尔、在意哈默拉的七千万居民、在意包括LV338在内的所有边境小行星,也不是真心看准了投资的机会,他们只是生怕自己的资产付之一炬,并准备以迂回的手法对冲帝国崩溃所产生的风险。”
轻轻地摸了摸手杖的杖头,那双绿眼睛里含着笑。
这位家主的鬓角多了不少白发,但气场变得更加沉静。和施耐德那种令人畏惧的微笑不同,他看上去像一潭柔和的水。
“财富和利益总是产生在一场本该到来的灾难被避免的过程中。”
“事实上我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在您将完整的体系彻底建立起来之前,我不得不囤积一些绝对稳定的物资,以对冲货币结算系统崩溃的风险。”
卡特真的很想伸手碰一下面前的白山羊,但他知道那样做绝对要被扣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里瑟更像是联邦暗线一侧、没有放到台面上被承认的稳定币,它的结算可以直接同星核能源挂钩。所以你看那些科学院的高层,这些人原本希望哈默拉能够成为他们在边境中立带的打手,搅动起更大的市场波澜,然后趁机收割一轮,但是苏莱曼拒绝得毫不留情。”
“人们总是无法准确理解他们所身处的虚拟世界——由金融与数字所构成的世界,并因此错失财富,因为它永远与现实、政治因素、地缘政治相挂钩,太过复杂交错的东西织成了一张望不见边际的网,无法以简单的公式去解释,也不能用单一的理论加以阐明。”
“甚至很多时候人类不得不通过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去进行逆推与观察,才能总结出其中的一部分运作规律。”
面对卡兰,小霍尔曼难得有了些聊天欲,这段时间他说得最多的内容都是和工作相关,包括面对莎拉时也绷着一根线。
所以他忍不住同对方多谈一会。
“只有当我们将其中的局部截取出来,构建成独立的风险模型,才有机会将那些错综复杂的结构以更为明晰的形式一一解读。”
“你很喜爱这一过程。”
听着对方的话语,卡兰只是静静地点点头。
一些人喜欢音乐,一些人钟情绘画,还有一些人热爱挣钱。他不觉得后者不够高雅,实际上这项爱好和天赋击败了大多数苦苦挣扎的人。
“只是积累的过程,就令你心生愉悦。不过我想你现在爱好比之前更多了一点。”
“毕竟我们的血液里流淌着黄金。”
绿眼睛弯弯的,那些金色的睫毛又密又长。
“但您说得没错,现在我也很喜欢花钱。”
“两座星港都投入使用了?”
卡兰问。
在该把什么人用在什么地方这一点上,他相当会分配。将小霍尔曼扔去搞经济,并且防止对方在利益的驱动下搞出什么捅破天的操作,那么这就是一个相当好用的人。
“SHS深空运输公司的规模扩大了三轮,你和苏莱曼的动作都很快。”
“这可不是一家单纯的运输公司,否则也做不来这么高风险的工作。在紧急时刻,它能够作为支援小队快速顶上。”
“疲弱无力的队伍是无法穿越战区的枪林弹雨的。”
霍尔曼家主回答。
“在这一方面,苏莱曼非常有经验。最初调过来的人,全部由哈默拉武装卫队成员担任,他们进一步招纳、培训每个商品产地的雇员,将规模往更高等级扩充。”
“我与他们同行的这段时间留意了所有人的行为,相当严格谨慎,具有极高的战斗素养。”
“未来它会成为贯穿许多星域、连接起每一个跃迁点的生命线。”
卡兰没什么情绪波动。朗不在身边时,他的活人感总是消失得很快。
“我赞同你的一些观点。资本是一个具有集合属性的复合体概念,它们由利益驱动,靠利益运转,‘人’本身甚至可以被隐去,成为这不曾出现在现实中却又处处留痕的系统执行与决策单位的一部分。”
“一些商业巨舰,比如霍尔曼,比如格鲁萨财团,拖着过于沉重的体量,做出某个重大决策往往要以数年甚至数十年为单位。在你之后,还有新的继承者,在盎贝·格鲁萨之后,还有新的格鲁萨。”
“你们都习惯以各自的模型和机制去规避、减少、对冲掉自身的风险,并寻求更大的利益。”
“所以无论这虚拟的怪物怎样去中心化、拥有多少不同的内核,乍一看它依然能够向着同一个整合目标前进——利益。”
白山羊那双浅色的眼睛无声地望着面前的人。
“但是别让自己成为资本的一部分,它不该吞下你,而是你掌控它。”
“你回到Ignis时也带着一只小牛和一小瓶金合欢花。”
始终缺乏波动的声音里透露出一点点柔和的音调。
“在你往后的人生中,每做一个决定时,先想一想将它们塞进你手中的那双手。”
“这并非一份苛责,你也不是我曾经的大臣,它只是一份迟到的祝福。”
“因为你已越过了那条以自我为中心的傲慢的返航点,懂得透过自我满足的水面倒影去听一听孩子们的哭声。”
卡兰看见对方的绿眼睛呈现出一种柔和的绿,像春日里的水潭,垂落下细碎锦簇的金合欢。
这样的神情要比那些浮于表面的礼貌和客套好得多。
“所以我希望你能比施耐德走得更远、更不留遗憾。很多时候我们不会看一个人的一生活过了多少岁月,我们会看他留下了哪些痕迹、播下了哪些种子。”
“而我希望在你身后的路上,青草遍布。”
“谢谢……”
小霍尔曼低声说。
这样的话语令他有些没能回过神,而几乎是同一时间,智脑的信息接收端跳出一道提醒。
阿方索面对全帝国的通讯内网,同步公开了厚达五百四十七页的莱昂大君的调查记录及犯罪证据。
如果加上附属补充资料,这份爆炸性的文件可以扩展到一千两百二十页之多,几乎达到一个骇人听闻的程度。
卡特简单扫过一眼,然后慢慢地将那份东西存下来。
卡兰也在同一时间获得了法赫纳发过来的内容,于是转头看向自己的交谈者。
“要读吗?”
平和的语调中没有任何责备的意味。
霍尔曼的家主点点头。
“在这件事情上,我从未对自己说谎。”
“我们永远不会开始,也不会在一起,但当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时,我总是会喜欢他的。”
“所以我会看一看,读一读,然后去试着理解一下他希望见到一个怎样的塔夫塔尔。”
白山羊想叹气。
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省心,面前这个是最困难的一个。
“人的想法瞬息万变,他也未必会以曾经的态度看待你。很多时候我会建议人们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再做决定。”
结果对方没有回答。
这下卡兰真的叹了口气。
“不后悔吗?”
“人的一生或许很短,但或许也很长,从今往后的每一天每一年,直到战争结束,直到你们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谈未来。”
“哪怕有那样的一天,哪怕他以同样的感情喜欢你,你也不愿让船折返?”
“谢谢您的好意。对霍尔曼而言,我们从不撤回对自己做出内心的决定。”
对方温和地说。
“我能额外提一个请求吗?”
卡兰点点头。
“说吧。”
他要看看对方能有什么要求。
“我是否……能摸摸您白色的前蹄?”
小霍尔曼问。
他终于将这个问题给憋了出来,摸绒毛或许太过冒犯,但前蹄应该和吻手礼差不多。
然后他看见这位陛下嗖地一下缩回了两条前腿,严严实实地藏到身体下面去。
“不能。”
白山羊陛下冷酷地回答。
亚历克斯/法赫纳这一组,法赫纳单箭头亚历克斯,亚历克斯始终未曾回应,他只承认亲情。如果一定要说,顺序是亚历克斯x法赫纳,请勿拆逆组合。
增生的东西人们称之为肿瘤和腐肉,而非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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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4章 第三百四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