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 第341章 第三百三十九章

记忆保留的结果意味着秋后算账。

人类睡醒第一件事就是接通了法赫纳的通讯。

“我要见他。”

朗说。

那张脸上看不见任何笑容的影子，神色严肃到让星舰觉得要坏菜。

“他来找你讨要说法了。”

用乱爬的小触须推一推融化成一滩的零件，法赫纳不打算继续包庇自己的主导者。

卡兰在叹气。

他刚为自己捏出一个发声器官，还没来得及捏脸。

“转语音吧。”

他最终回答。

“解释。”

人类面对着黢黑的屏幕没有废话，也没有纠缠不休，只是吐出了最言简意赅的单词。

“我的身体在最近进行了一次重组。”

勉强能算得上是重组，毕竟割掉的部分中有相当一批还保持着活跃度。

卡兰像一滩融化的羊饼，软趴趴地蜷缩在法赫纳编织的巢穴中，看起来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裂隙变得越来越活跃不是什么好事，科学院破坏了它原本的稳定，却无力将其修复。过度开凿只会加速坍塌的到来，仅仅是三条裂隙叠震就能让卡姆兰化为废墟，如果未来变成三十条呢？”

“所以我把自己多余的身体拆分出去一部分，将它们作为锚点和安全装置，分散在阿卡夏的每一个角落。”

朗看不见他，他倒是能很好地观察到对方的样子。

这位前任舰队长确实被气到快要发疯了，男人额角的血管肉眼可见地在跳动。

哪怕时不存在先斩后奏、做事向来秉持着“砍了就砍了”心态的陛下，也不得不稍作安抚。

“它们会在新的苗床中成长，就像不断流失的土地和沙壤被植物的根系所包裹那样，延缓这种崩塌的到来，而我的身体也将随之变得更加庞大稳固。”

朗的双手撑在休息室的桌面上，整个人都在做深呼吸。

显而易见，人类正在将快要喷发的岩浆给硬生生压回去，并分出所剩不多的理智，确保能够优先问出最关心的话题。

“痛得很厉害？”

“一点点。”

卡兰回答。

“就是不太好看。”

“没有人会喜欢被剃得光秃秃的山羊，他们都喜欢白白软软的绒毛。”

“但是给我一段时间就好，我很快就能恢复正常。”

星舰的主导者补充道。

“等我在矿星1917见到你，等我去见你的父亲和母亲——见我那位小弟弟时，我不会再随便掉渣，我会保持良好形象。”

“他们不会发现你我之间有太大的年龄差。”

很难描述朗此刻的心情。

他的胸口压抑着一座不肯平息的活火山，脑子和心脏因为对方的伤痛而感到抽痛；理智告诉他这不是对方的错，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他也会采取类似的做法，游离于理性之外的感情却毫不买账；同时他还被这位陛下所表现出的要死要活的偶像包袱和面子工程给弄得有点想笑。

在快要被逼成精神分裂的情绪裹挟中，人类用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

“行。”

他最后说。

“我记着。”

“你哪里都别去，就在原地休息。”

朗的脸上终于带出一些发狠的神情，比他在对方的梦境小剧场里表现出的要真实得多。

“我解决完1917和卡罗拉的事情就回来。”

但他的嘴先于脾气拐了弯，所谓的硬气，但是只硬气了前半截。

“不管山羊有没有白白软软的绒毛，我都喜欢他。我的伴侣是最漂亮的小羊，是最好看的人，世界上没有谁能比他更好看。”

“他碎了、裂了、变得比以前小了、被我亲到一半掉了我一嘴渣也不会影响我爱他，明白吗？”

“所以等我回家，我想见到你真实的情况。我想仔细看一看那些伤口，而不是让狡猾的家伙套上一层棉花、刷满白色的油漆，用一层虚假的毛毛将我当成傻子骗。”

气成这样他还是本能地说了叠词，缓冲掉那些太过咄咄逼人的部分，可见是真没招了。

在话语的最后男人发出叹气声。

“之后能给我看看吗？别瞒着我，我会担心。”

“好。”

卡兰回答。比起顾左右而言他的对话，还不如坦诚一点更能让对方安定下来。

“我正在认真进行自我恢复，也从来不做故意折腾自己的事。”

同时星舰的主导者还不忘仔细交代对方工作。

“还有，新一批款项划拨到位，你是最高负责人，需要亲自核对一下。”

“我的小叔叔，你是来故意气我的吗？”

朗简直要破大防。

“现在是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这就是你所谓的休息？”

他直接被气笑。

“要不要我告诉你正常人的休息该是什么样子的？”

“是。”

可铁石心肠的陛下比他还冷酷，曾经的新型人类习惯于和时间赛跑，绝不允许任何事情打乱原定的安排。

人碎了，活还是要干的。

“你同柯克看一下，然后去签字，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法赫纳需要同苏莱曼和卡特处理后续事务，在那之后我会好好恢复。”

挂断通讯的人类在椅子上坐了一会，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思绪塞得他脑子疼。

最终朗一言不发做了个简短洗漱，在前往舰桥的路上将海德曼的指挥官从床上揪了起来。

“别睡了，醒醒，上班。”

苦命的柯克不得不丢下做到一半的美梦，陪同自己毫无人性的上司去临时办公室盘账。

结果等他看见屏幕上的数字时，瞌睡跑得精光。

“你从哪打劫来的？”

那一大笔数额的拨款令柯克开始怀疑人生，反复确认了一下金额。

“卡兰？卡兰又是从哪里弄来的？事到如今你要告诉我，他其实手里握着旧帝国的珍宝库？”

习惯了慢节奏的指挥官忍不住嘲讽对方两句，他不是不干活，就是习惯性想要怼人。

“打仗之前先结账，你要从这里划出去一大笔？我都好奇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联邦正规军都没你勤快。”

“正当所得收入。”

情绪不佳地嗤笑一声，朗摊开一大片悬浮屏。

“两个小时，核对完，你和我都要签字。”

“今天我有别的事情要做，没空等你。还有一周时间抵达卡罗拉，大家都别闲着。”

“以及收一收你那些离谱的猜测，沙瓦勒整个掉进阿卡夏哪里来的珍宝库。你以为霍尔曼家和哈默拉空有财富之名？连把持了一整个政体的格鲁萨财团和科学院都看他们不爽。”

“我的长官劳伦斯，既不喜欢苏莱曼，也看不惯卡特的做法，可他没办法，大部分时候他不得不捏着鼻子忍住，因为他是指挥官。”

说是上班，本质上是朗在旁边监督柯克做核对，他只负责最后的把关。

刺豚被迫重新整理阅读一遍之前战役中死亡和受伤的士兵名单，逐一核实阵亡和受伤抚恤金。以前他将这些扔给自己的副官迈尔做，而迈尔又不敢问更上级为什么账面和海德曼的实际在役人数对不上，导致那些领空饷的烂账积压了好几年。

结果现在朗逼着他亲历亲为，还要在一旁说话干扰他。

“问出这样的问题……你还挺悠闲。之前霍斯特在的时候有霍尔曼家顶着，霍斯特离去后，联邦上级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你对于从自己手中流淌而过的金额没有一个具体的、落到实处的概念。”

恶豹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如同吃了炸药，脸上带着笑，说出的话一点也不客气。

“知道战场上指挥官最看重的是什么吗？”

来了，这被教官拎出来点名单独小考的感觉又来了。

柯克只能硬着头皮乱猜对方想听的答案。

“士兵的……生命？”

结果他一抬头，就望见那只金棕色的眼睛。

对方已经调整得差不多，原本浮于表面的笑意渐渐隐没下去。

“不完全对。”

“我看的是耗损，柯克。”

在看见面前人一言难尽的神态时，朗伸手呼噜了一把海德曼指挥官的脑袋。

“懂，在心里骂我冷血无情呢。”

朗将椅子滑近些，然后从对方的面前抽走几张光屏。

“一味心疼生命流逝的人当不成指挥官，你最好记住这一点。我亲自带出来的人阵亡在战场上，我当然会感到心痛，但是在那之外我对耗损率和单纯数量的计算更为在意。”

“你没计算过一个士兵所消耗的成本吧？战时紧急征兵合同签订，意味着需要一把支付两万里瑟的费用，培养起这名士兵包括真实环境训练、太空环境训练和内网模拟舱训练等项目在内，花费在三至五万里瑟左右。在那之后，你需要给这些士兵配备装备，从衣服在紧急医疗包到食物到武器，不同作战部队有不同的武器需求，叮当，新一笔支出。”

“当他活着时，你要给他定时发工资；如果他不幸受伤，我们需要支付伤残抚恤金；倘若更不幸一点他阵亡在战场上，那么在这之前所有的前期投入都将打水漂，并且他的家人还要收到一笔阵亡抚恤金。”

“看看帝国那边，为什么阿方索找到投资人之后，打得还如此艰难——因为战争从头到尾就是烧钱的活动。”

“偏偏有一些蠢货，我是指联邦的某些高层和帝国的那些财阀与大君们，会认为人是最不值钱的部分。我简直要被这愚蠢的想法给逗笑。”

快速审批完柯克核对好的部分，朗没什么多余的神色波动。

他的心情不算太好，但带着柯克的目的是培养第五军新一任指导员，而不是单纯的打压挑刺。一味地压制并不能让底下的人获得更好的成长空间。

“一些统治者们总抱着某种错觉，好像人是最廉价的部分。大君们认为帝国的居民与牲畜无异，是从地里冒出来的、晒晒日光喝喝雨水就能长大，好像打仗和人口贩卖对他们而言是最一本万利的生意。”

“可现实不是这么算的。”

“指挥官看重耗损率和单纯的数据，不代表士兵不重要，相反他们非常重要。”

“重要到很多时候你不得不做出痛苦或者违悖本意的决定，去保存价值更大的一部分、去追求一个更符合利益的结果。”

“塔夫塔尔也好，帝国其它低等星也好，甚至包括很大一部分联邦管辖的星域——”

在以往的相处中，朗已经注意到柯克更偏向于专注眼前的那类人，不会花大精力去琢磨未来、版图、长远布局之类的东西。

这样的人作为副手很好用，但是不适合做把控战局走势的独立指挥官，他得花时间将对方带上正轨。

“它们已经积重难返，这正是人本身的价值被压榨、被低估、被轻量化的结果。”

“当你将目光放得更长远，你会发现战争和贪腐毁掉的不仅是当下，更可能是十年、几十年、一代甚至几代人。”

“金德利和大君们喜欢以一种错位的想法去思考这一切，我支付了征兵的费用和军饷，我花费了足够多的军费，那么这就是我全部的财政预算，这些人如果因为装备和训练不足的问题死在前线，我也有足够的后备选项，因为最廉价的部分源源不断取之不竭。可事实呢？”

“事实是，他抽调了一个原本能够投身于社会生产的劳动力，一个或许能够在未来成为父亲或者母亲的人类，将他们丢到贪腐横行的前线去，让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被燃烧的耗材。”

“看看海德曼那些死了之后还在领工资的名字吧，再看看你们那些破烂的装备——它们本不该如此，老化的机甲无法起到有效的隔绝与防护作用，驾驶员很可能会遭受到污染。”

“宇宙三大粮仓之一差点因此发生大灾难，如果Ignis的支援没有赶到，你在三十六小时之后还能死守防线多久？还是说你要亲眼看着那些污染物汇入苏苏里江？”

“在你们原本的仓库里，甚至找不出一架高功能杀伤性武器——这就是缺斤少两的预算和装备划拨到边境星球时，所残留的全部了。”

“活着的士兵不重要，但死去的嘴一顿饭都不能少。”

“纵容这一切发生的人不会进行自我反思，他治下不严所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一些新兵的军费开支，还有这些士兵作为‘人’这一属性本该产生的社会价值、劳动价值、未来几十年甚至百年的时间价值，以及日益缩减的人口增速。我不谈论那些感情与道德，仅仅只是在计算数字，在联邦法定的八十岁最高退休年限下，一名二十岁的年轻人死在战场上，意味着往后的六十年全部化为乌有。他无法再创造任何社会财富。”

“觉得我不近人情吗？但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而这些都将成为欠债，并且是看不见的欠债。它或许不会由金字塔最顶端的人承担，却总会平等地摊派给这个社会、摊派给每一个家庭，到头来每一名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人都要受着起这苦果的一部分。”

“所以当指挥官扛不起这份责任、任由**和拖延随意发展时，他输掉的不仅仅是一场、两场、许多场战役，牺牲的也不只有他朝夕相处的同伴和下级。”

朗望着未来的第五军指导员。

“他在烧掉那些本该到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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