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 第335章 第三百三十三章

新历88年十一月，联邦和帝国炸得两头开花。

阿方索的舰队在经历了两个月的急行军后，同莱昂大君的岗哨星球进入正式交战，围绕着主宜居星的两颗环绕卫星和三座太空堡垒在同一时间投入战斗。

现任皇帝沙立钦连出三道敕令，由王室文书处**官厅直发，可没人将它们当回事。监判院的大宪章没能掰赢卡兰，但按着沙立钦锤绰绰有余。

前人挖坑，后人倒霉。

出身于维塔一系的奥利弗也给莱昂发去了急讯，同样得到一份拒绝的答复。

留守主星的人不愿将防线往首都星的方向后撤，也不愿离开自己的领地，面对保留力量以待后续清算的建议充耳不闻。

“比利建起了五十多所教堂。”

蜡像一样的人有着蜡一样的声音，介于干枯和粘腻之间。

苍老的眼睛望着昔日同僚，似笑非笑。

“可在他死后，这些过往的荣光全部烟消云散。”

“首都星附近的星域属于阿斯特和拜伦家族，我不会自讨没趣，他们防着我，也防着你，只想将没什么用处的皇帝可笑地攥在手中。”

“即便宇宙间没几个人认为沙立钦是正统的继承者，他们依然觉得对方挺宝贵，多么讽刺的事实。”

他的额头上带着数不尽的皱纹，眼下往下耷拉着，那些打理得当的长发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乱糟糟的错觉，就像最潦草的破烂神像。

“从沙玛努到他的儿子，明明继承了克里芬的血脉，却不被大多数人看好。”

“他的个人威望在意外发生前，甚至不如那个一度篡位窃国的野种——看吧，监判院还是有点能耐的，格鲁萨财团的疯子们只要想，甚至可以将一个肮脏的新型人类扶上王座。”

“没有什么能够永垂不朽、与世长存。”

莱昂说。

“帝国或是家族，都将消失在时间之中。穷人和傻子才相信天堂地狱，可我不信。我喜欢小孩，最好是那些刚换牙的孩子。无论我做些什么，地狱里也不会有我的一席之地，那地方是宗教给信徒安排的警告。”

“工人们越是认为来世与地狱存在，越是会活得更长久一些、挣扎得更努力一些，为我们创造出更多的价值与财富。否则他们会害怕，‘如果我没有尽力，如果我选择了自杀，那么即便在死后也会永远受到烈火的焚烧’，哈。”

“这就是穷人。”

猎犬一样的松弛皮肤垂在脸颊两侧，深深的沟壑加重了那份蜡像感。

身处代理大君这一职位长达数十年的老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望着美轮美奂的大厅与流水长廊。他在自己的主星仿照沙玛努宫殿的形式，修建起长长的阶梯和流水景观，和低劣的全息造景不同，密晶的池底与金箔的穹顶货真价实。

“活着的时候奉献出所有血肉，死了之后还要幻想着为压根不存在的上帝服务，因为他们身陷可怜的愚蠢之中。”

“愚蠢与贫瘠是瘟疫。”

“沙立钦气得摔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

奥利弗自始至终都面带微笑。

“这是拜伦家族的人带来的消息，他们和阿斯特家族永远竞争着簇拥在傀儡左右，生怕对方挣脱自己的钳制。”

“但我也得劝你撤离，莱昂。我们要学会避其锋芒，革命军抽调了大部分力量来对付你，我还没有说服其它的世家再度联合起来进行防御，目前主和派的声音更大，所以你最好尽早离开。”

莱昂的手里攥着一把密晶。

它们呈现出罕见的浅绿。

联邦小玫瑰星域出产的最好的原石大多围绕着粉色、白色之类的色系，绿色的几不存世。可莱昂将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当作小石子，一颗又一颗地丢进长长水廊的池中，溅起无聊的小水花。

“要我说，真正的聪明人是格鲁萨，看看我们的贸易内容吧。”

他没有去接同僚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聊着一些离题千里的话题。

“联邦唯一的要求就是星核能源，而我们需要的可就多了，粮食、工艺品，轻工业品，纺织品，生活用品，珍宝原石……克里芬的奢靡就像病毒，而我喜欢这样的病毒。”

“我看见了那些光着上身浸泡在盐场里的人，那些行走在裂隙坑底为我们带来星核能源的掘矿人，我也看见了那些被投派到荒星的苦力。”

“我同情他们的遭遇，可他们还不够努力，还没有以最大限度用心对待工作。”

“所以我们的贸易才如此依赖于联邦。”

垂暮的老人说。

“天堂总是要有人支撑的，对吧？扛起所有石柱、填平一切地基，这样的奉献正是公民义务的一环。”

“如果人人都能够上天堂，又要如何区分我们与低等人之间的差别呢？”

“所以我要死在全宇宙最大的病毒堆里。”

他哈哈笑起来。

“联邦也一样，当低等星的猪猡高呼公平与民主，却连拒绝被塞进征工船都做不到。”

“格鲁萨不喜欢孩子吗？他也喜欢，他喜欢给那些人造小羊开膛破肚，并冠以观察和研究的名号。他的笑容比我更亲切，他轻抚小羊的手掌比真正的研究员更温柔，可最后他不也同样和亚历克斯撕破了脸吗？”

“谁都有点小毛病，谁都会有的。”

“因此我要留在这里，我要亲眼看看那名长大了的孩子。”

干枯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兴致十足的表情，莱昂轻点座椅的扶手，放出充满整个殿厅的全息造景。

“在我将他的朋友送回来时，他落下泪水。那张滑稽的小脸上带着尽力做出的笑，哪怕装得再逼真，也还是没能憋住愤怒的眼泪，年轻人总是敏感又易怒的，经常会为了这样或那样的小事而情绪不稳。”

“不过他现在总该学会如何隐藏自己了，在高尚又崇高的口号之外，我想尝尝他那颗被黑色浸染的心。”

莱昂轻声慢语地说，拖长的尾调让他的声音挺起来如同干锯。

“我想向那只长大的小怪物问声好。”

在这场通讯结束后的第二周，主宜居星连同周边的岗哨星球化作火海。

革命军这一次抽调了完整的第一集团军和第二集团军，最高领导者和副总指挥全部亲赴前线，直面静候以待的拦截舰队。

最近一颗人造卫星站被锁定在射程之内时，站在阿尔法主舰舰桥上的黑发男人正望向上百张悬浮屏，每一张都跳出鲜红的授权框。

能源单位的格栏图标走过完整的三百六十度，提醒所有人主炮已蓄能完毕的红色警示光如同火焰，映照在他蓝色的眼睛中。

“开火。”

阿方索说。

*********

而在遥远的联邦一侧，十一月份的卡罗卡星和垃圾回收星1917迎来了大规模反抗运动。

起因在于联邦新一年的入伍人数和同意服从调配的劳工人数下降到历史新低。

根据《利亚姆法案》的要求，一大批符合调运条件的工人本该跟随征工船只被调配到新的荒星与矿星，但是这样的措施在1917和卡罗拉星折戟沉沙。

最初那些征工人员使用暴力抓捕的形式，将成年劳工装进运输车，再集中转运到星港。然而在过程中一名年轻的男性奋起反抗，并且因此遭到持续性殴打。

安保护卫队的成员使用拳头猛击了对方的头部，又在反抗者倒下后多次踹击对方腹部。

在聚拢的群众发出愤怒声讨时，他们挥开阻拦的家属，快速将失去移动能力的年轻人拖上车带走。

这样的暴力行为以往偶有发生，当科技与武力相差过大时，反对的声音也会随之变小。

不是所有人都有胆量直面激光和无尘离子弹。

然而这一次事态升级的速度远超官方人员的预估，几乎在短短半天时间之内，垃圾回收星1917的星港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愤怒的人群阻止垄断型劳务公司的成员登船，并且与地表武装人员展开严重冲突。

最开始征工人员和随行的武装卫队没将他们当回事，因为这里的环境实在落后，当地居民连一杆像样的原始枪支都找不出来。

终日生活在倾倒垃圾堆里的低等星人与水渠中的老鼠无异，既没有与军队交战的勇气，也没有能够造反的武器。

直到全地形履带装甲车出现。

它们顶着卫队成员的集火，将沉重的炮身拖进了射击范围内。

那是一门重炮，甚至还没来得及晾干外装甲上的防护漆。当人们推动它，每一只手都在它的身上留下深深的掌印。

它被咆哮的人民推着走，蓄能槽的指示环一压到底。

然后，在征工队伍的主舰在升起防御壁与密蔽场前，战舰的整个引擎区被贯穿性的一发高能量射线完全击穿。

无论是矿星1917还是垃圾回收星1917都不是星核能源的主产区，这里贫瘠，落后，被连年的过度开采消耗光最后一丝价值。

人们生活在垃圾堆里，活不过五十岁，小孩子在遮天蔽日的焚烧烟雾中长大，几乎认不出主恒星的模样。

可他们拆解破旧报废的飞船、冒着被污染的风险刮遍供能区，只为搜集那些残存的零件和动力能源。

他们在污秽中分离、淘筛出那一捧最昂贵的星核。

每一艘地表履带车都带着东拼西凑的痕迹，每一艘突击艇和轻型艇的零件都来自不同的生产公司。

从未接受过一天教育的工人一点点拆除那些被压得不成形状的飞船和武器，只为了从零开始学习如何组装起新的。

“我不认识多少字。”

磕了磕烟杆的老人发出叹息声，他看见星港升起的浓烟。

响亮的爆炸声在天空下蔓延，之后它会以不同的形式，传遍这一整颗星球。

“可有几名年轻人认得，他们很喜欢你带来的那本书，那本……叫什么来着？斯科特还是科斯特的书，没有智脑的人一字一句地将它抄下来，念给身旁的同伴听，尽是一些复杂又古怪的话，车轱辘一样围绕着权利与义务转来转去，我没能听懂。”

劳伦斯扣上了自己同样东拼西凑得来的外骨骼面甲。

干枯的身影犹如鹰隼，有些微微佝偻的背脊重新挺直。前前任的卡姆兰驻军长官打着手势，让其他人将更多的破烂轻型艇从隐匿的仓库里开出来。

“说实话，我也不太喜欢看文字性的东西，要不是为了教那帮小兔崽子们做人，我才懒得读一堆大道理。”

“你该知道朗·苏，那小子的歪理比谁都多，不时刻学习点新东西我压根辩不过他。”

在哗啦一声合上自己的枪时，劳伦斯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同年轻时一样明亮的光。

“真气人，可这样气人的家伙也成为了懂得负责任的男人。我如果不动作快点，他甩着尾巴得骑到我的头上耀武扬威。”

“好运，好运。”

拿着烟杆的老人笑起来。

“我没学过任何有用的东西，可我喜欢最后的那句话。”

“前行者所流下的鲜血必将成为照亮后来者道路的薪柴，洒落的火种必将汇成汪洋大海——真奇怪，我记着了这样一句拗口又复杂的话，好像也同时理解了它。要是我的孩子，要是她还活着，如果她也有孩子，如果1917的每一个孩子都能够学一学这些东西该多好。”

“所以祝你们好运。”

这满脸皱纹的老人说，他望着红色的天空。

他想不出来更多漂亮的、利落的、敞亮的祝福语。生存环境会最大限度地塑造一个人的表达能力，于是那些重复的词汇被拿出来说了许多遍。

“祝你们成功，祝我们的孩子成功。”

“也祝那些火种落地生根。”

被利亚姆法案压制了漫长的三十二年后，在工人的权益与生存环境被剥削到极限后，前任第五军军团长的故乡打响了反击的枪声。

垄断性资源公司的劳务派遣卫队遭到围攻，一艘主舰并两艘中型护卫舰被炸毁在星港。

那是所有低等星与殖民星中的第一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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