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通讯刚接通,绿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看,Ignis的指挥官将一双手背在身后。
他发现自己一紧张就喜欢抓袖口的小毛病早已被对方所捕获,于是掩耳盗铃地采取了一项迷惑性战术。
结果对面望过来的人里除了苏莱曼,还有祖莱卡。
有段时间没露面的女人手里拿着光屏,正以一种好奇的神色注视着意图兴师问罪的人。
海因茨当场将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您好,很久不见。”
他的舌头紧急刹车,换成礼貌的问候。
“你好,海因茨。”
表情温和的女性笑一笑,快速将东西全部收入怀中,看起来不打算继续做汇报。
“我等一会再将东西发给您。”
后半句话是冲着苏莱曼说的。
脸皮薄的Ignis指挥官感到了一些不好意思,他似乎打断了对方的正事。
“你们是在谈工作吗?其实我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我可以晚点再聊。”
祖莱卡的笑容变得更真切些,轻快地冲他摆摆手。
“我的任务刚好结束,现在是休息时间。”
说着她意有所指地向自己的顶头上司比了个手势。
“今早刚好收到通知,之前伊斯罕宫因为沉降而损毁的庭院部分已经修缮完毕,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带您的伴侣参观一下?”
“上一次他留宿时,阿拉穆特因为遭遇异种潮汐和矩阵升降的缘故,一部分建筑处于封闭状态,他应该还没见过那座不对外人开放的大阿克巴厅。”
在合格打工人的身份之外,祖莱卡还兼任着费萨尔家族现任继承者的半个亲人。
她将不同的状态分得很清,职场上的归职场,生活中的归生活。
那棕色的眼睛中含着笑,洞察了Ignis指挥官试图问责的意图,并配合着建议内容将语调一同放得轻柔又和缓。
“不带他去看看?”
正常的长辈不会热衷于拱火,他们只会见缝插针地化解矛盾。
“还从没有任何一名记者有机会探访那栋建筑的真面目。”
猫是具有好奇心的。
祖莱卡旁敲侧击的介绍给一座普通的厅堂铺上了神秘色彩,听听,“不对外人开放”、“他还没见过”、“无人有机会探访真面目”。除去感情之外,全是技巧,短短三句话下了无数个套。
海因茨的注意力瞬间被抓走,他觉得可以等会再找对方对质那些隐瞒不报的事。
苏莱曼琥珀色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带着点询问的意味。
“想逛逛吗?”
Ignis的指挥官坐在椅子上,轻轻咳嗽一声。
“可以逛。”
“那就走吧,我带你看看。”
从座位上站起身,苏莱曼确认了一下全息通讯的状况,碑群系统和法赫纳的数据天穹适配度良好,使得他们的深空通讯相较于之前变得更为稳定。
向着坐在原地的Ignis指挥官伸出一只手,高大的男人提醒对方:“如果条件允许,将智脑和连接端口的细节还原度调整到最高,场景共享可能会占用一部分通讯途径,但只有半个小时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处于爱情中的人不会觉得牵着一个虚拟影像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有点傻,他们只会觉得办公室不够大。
苏莱曼是真的在一路往外走,海因茨就只能陪着对方原地转磨磨。
“我小时候其实很讨厌这里。”
高大的野兽带着漫不经心的笑,那些一触即散的景物随着他的行进而变化。
“房屋的样子,空气的味道,人们说话的声音。”
“老哈默拉的眼睛无处不在,他盯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无论躲到哪个房间里都会被他揪出来。”
可是当沉默的阴影和安息香的味道散去,人们发现曾经影影绰绰的部分也仅仅是一些陈旧的空房间而已。
大阿克巴厅在靠近建筑群外侧的地带,它之前因为地基的快速沉降收拢而破碎一角,现在终于修葺完毕。
当它的大门自动打开,Ignis的指挥官有一瞬间感觉自己的视线产生了错位。
倾斜的夕阳透过宫殿入口和折叠的窗户照进来,展现出震撼人心的奇景。
“这也太过于……”
海因茨忍不住低声感叹,并且因为自己所见到的画面而词穷。
那是无数镜面经过精巧计算的角度所折射出的光辉,像是以融化的黄金将大厅全部粉刷一遍,琳琅的碎金如同破裂的波纹,成为跃动着的阳光的一部分。
地面、墙壁与穹顶形成了浑然一体,人影随着每一道衔接的裂纹移动,映照出千百张姿态各异的面孔,全都沐浴在恒星的余晖中。
这样的场景本该只出现于最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可费萨尔家族将它带到了现实里来。摒弃所有的高端科技,只留下最原始的雕琢。
“这只是一个仿品。”
苏莱曼解释,他牵着那些冰凉的光粒子,像是真正地牵着自己的伴侣那样。
“而且是仿品的仿品。”
“最早的一位费萨尔家族的成员,为了向西波达家的女儿示爱,仿照旧地莫卧儿的镜宫建造了华丽的建筑群,整栋大厅使用了超过一万三千七百枚大小各异的镜子。可随着我们的土地被克里芬一世回收,那座最初的宫殿也毁灭于战火中。”
“等到所有人驾驶着飞船和移动要塞在太空中漂泊过漫长的岁月、最终降落在新的星球,当时的费萨尔继任者要求重现这一奇迹。”
“所以它是伊斯罕宫最古老的部分之一,并在数百年的时间中经历了不断的翻新与扩张,才形成了眼下你所见到的景象。”
“太厉害了。”
海因茨小声地感叹。
伊斯罕宫于他而言总是显得神秘又与众不同。那里的建筑式样往往保留着最原始的构造风格,细密有致的几何图案和线条是最简洁的美的体现,大理石和瓷砖的装饰历经风吹雨打也依然矗立不倒。但同时它又被钢筋铁骨的防御网整个环绕在怀中,最先进的武器群落深埋于它的脚下,被浇筑成这宏伟建筑的地基。
好像人类一旦踏进那宫殿,就会从现代文明步入旧日的阴影中去。
霍尔曼家非常有钱。
除了他们在首都星彰显老派身份的主宅之外,其它的住宅几乎全都维持着高现代化的表现,那些传动门和停机坪无处不在,安防系统连动着最先进的反击装置。房间里铺满了漂亮的地毯和价值连城的艺术品,露台连通着首都星最宽阔的塔里士海的峡湾,推开门的瞬间涛声和飞鸟的啼鸣就会拍碎在透明的栈道上。
可这样的有钱,和一整个以语系、血缘相维系的民族积累了数个世纪的文明遗产又有所不同。后者摒弃了轻飘飘的豪奢,反而将一切以厚重的手法呈现在参观者的面前。
小哈默拉看着那双睁大的绿眼睛,站在原地笑起来。
“喜欢吗?”
“喜欢。”
Ignis的指挥官在表达喜恶时往往显得直白又坦诚,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些流动的光线仿佛也一同降临在他的身侧,填满整个驻军基地的办公室,密布镶嵌的镜面将繁星的光辉扯入人间,形成璀璨的连廊和厅堂。
“如果上一次我有机会亲眼见一见它就好了,可惜那时大家都很忙。”
“我可以将它封存起来,无论何时你想要造访它,它的大门都将为你敞开。”
存心想要逗一逗对方,琥珀色的眼珠子观察着伴侣的反应。
“或者我在Ignis也能为您建造一座一模一样的,只要您想要。”
“不行!”
认真的男人快速反驳。
“这样过于奢靡的行为不值得提倡,你坐在那个位置上,就不能乱用手中的权力。”
“从人民中得来的财富,应该用到人民的身上去,那比什么样的宫殿都好。”
说完海因茨又小声补充了一句。
“但是下一次见面,我想看一看它。”
“好,不同意就不建。至于眼下的这座——现在它是你的了。”
“它后面连接的是费萨尔家族的私人藏书馆,收集了无数的纸质书籍,其中一些连旧帝国的宫廷都未必有机会得以一见。如果你愿意,它们也会是礼物的一部分。”
苏莱曼温声回应。他低下头去,注视着那双湖水一样的绿眼睛。
“您还要生我的气吗?”
海因茨:“……”
他忘记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了。
祖莱卡和小哈默拉打了一套组合拳,彻底折腾到他没脾气。
“和我在一起令你很难办吗?”
思索几秒,金发的男人问出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选择一位男性伴侣这件事,让你所承担的压力绝不算小。我想一些反对者的不满情绪多少也针对了这一部分——离经叛道的领导者远不如一个循规蹈矩的领导者好操控,既定的利益与权力面临着洗牌,不再遵循所有人都乐于见到的形式分配。”
“我都能想象到那些人有多么愤怒。”
“相比之下,年幼的阿扎姆看起来确实是一个更合适的继任人选。”
苏莱曼静止不动,视线彻底转过来。
人类的外皮在倾斜的夕阳光线中变得有些失真,一度隐匿起来的兽性浮动在那双通透如琥珀的瞳孔中。
哈默拉最高现任领导者的语气温和又平缓,令人难以窥见真正的情绪端倪。
“您想说什么?”
起码海因茨没觉察到任何不对。
这位Ignis的指挥官深吸一口气,攥了两下自己的袖子,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做出斩钉截铁的宣言。
“那他们就学着慢慢习惯吧。”
“我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也不会后退一步。霍尔曼家吃到嘴的东西,绝不可能再吐出去。”
小哈默拉愣了几秒钟,像是被对方不走寻常路的回答给戳短路了。
然后他大笑出声。
“您啊……”
叹息着伸出双手,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又碰一碰对方眼睛的位置,苏莱曼比出一个无声的手势。
“您因为伊斯罕宫的奇景而惊叹,可谁又能知道呢——”
“真诚的心与无畏的灵魂,比十座价值连城的伊斯罕宫都要珍贵。”
“站在这里的您本身于我而言,才是真正的无价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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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3的情况不太乐观。”
索斯金在同长官汇报时总是显得一板一眼。
“除去战争中伤亡的人员外,后续还有大批原住民和我们的抢救队伍遭受了持续性创伤。”
“特别是试图遏止爆炸的星核能源提炼厂污染进一步扩散、第一时间冲进去救火的那些人,大批幸存者都呈现出或多或少的被污染的征兆。”
“我会尽最快的速度调运物资。”
阿方索温声回答。
“第一批隶属于SHS深空运输公司的队伍即将抵达,他们或许会比我们先到一步。”
“再有一周我将与你的队伍汇合。”
由哈尼夫带领的这支运输舰队原本打算先同卡特·霍尔曼见面,把他们的老板接到自己船上。但想法多变的家主最近几天再度改变了主意,要求对方优先进行货物交付。
“每晚一天,就意味着伤亡情况的增加,请先将物品送到地表部队的手中。”
神色柔和的小霍尔曼说。
哈尼夫能有什么办法。
哈尼夫只能照做,并重新校准航行目的地。
“明白。”
勉强能够爬起身的现场总指挥体格也像熊,一般人遭遇这样的伤势至少要躺整整一周,可索斯金第二天就从治疗舱里出来了。
从面瘫似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出这位军官伤得有多重。
“我会继续于近地轨道处待命,以防止帝国的联合镇压军在此期间采取反扑式进攻。”
同时参与通讯的还有0013的民众代表,几位参与了后续救援行动的原住民第一次登上阿尔法级战舰,显得有些紧张。
可当阿方索切换成南撒尔赫语同对方亲切地交谈片刻后,那些不安的神色逐渐淡去,居民代表们那姿态松垮的肩膀表示他们正逐步放下心来。
整场深空通讯会议消耗了近四十标准分。
它卡在所有人感到精神不济前按时结束,不得不说革命军的领袖很会把握会议进度。
挂断通讯的阿方索在舰桥的主座上坐了一会。
他没去看面前无数的悬浮屏,只是闭着眼睛处理脑内庞杂的信息。
直到一双手试探性地按了按他的肩膀。
小霍尔曼默不作声,在觉察到自己的举动不会被挥开后,又转而柔和地揉着对方太阳穴的位置。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面前的人看起来快要疲惫到猝死了。掩藏在干练话语下的消耗与劳累瞒不过霍尔曼家主的眼睛,时刻运转的雷达敏锐又准确,善于从每一个细节去分辨交谈者的状态。
不得不说,这位习惯于被人服务的家主,按摩的手法却意外地还不错。
甚至不错到让阿方索看了他一眼。
“小孩子总是会经历一些生长痛。”
瞬间理解到那眼神的含义,卡特的表情显得有些无奈。
这几天他们之间少了一点提防和试探,气氛变得相对平和起来。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就是经常在半夜发作的腿疼,会让人痛醒的那种。”
起码海因茨是这样。
在蹿个子的年龄段,库库猛长的小孩经常因为腿抽筋而醒过来。
“嗯。”
对于这项说明,阿方索没有同理心,只是应对一声。
他在身体抽条的年龄,每天惊醒时面对的不是腿痛,而是更加具象化的痛苦。从轻到重,各种形式,各个部位。那些微不足道的生长痛实在没深刻到足以在记忆里留下任何痕迹。
“你会说南撒尔赫语?”
没话找话的霍尔曼家主带着点好奇询问,并且随时做好了得不到回答的准备。
可阿方索并未避而不谈。
“学了一阵子。”
对方说。
“我想要从莱昂大君的手中抢走一颗星球、让那里的人民重获自由,总要学一学他们的语言。”
“况且南撒尔赫语相比起我们曾经聊起的塔兰恰巴语系,普及度明显更广泛一些。尽管它们存在着多种方言分支,但总体而言可查证的资料也更多。”
“在民族文化的推广方面,玛塔赫的诗歌与戏剧功不可没。”
有些人天生就是为了卷而存在的。
在这一瞬间,连小霍尔曼都不得不钦佩起面前的政治性人材来,对方在忙到快要暴毙的日常中,还硬是抽出时间满世界学外语。
这样的人想不成功都难。
似乎是感受到了卡特无语的震惊,阿方索轻声笑一笑。
他太累了,而对方的手带着些显而易见的谨慎态度,没有越雷池一步的打算,于是他默许了这轻飘飘的接触。
“语言是文明的载体,比血脉更持久。”
革命军的领袖耐心地多解释了几句。
“旧地的人类以语系划分人种,这一习惯沿用至今。”
“肤色与身体特征只是外在表现,可真正唤起一个人归属感与自我认知的,往往是语言。它解构了现实中存在的具体事物,将它们转化为一个可以即时提取的概念。所以当人们说起风中的山谷,往往会想起0013,想起玛塔赫的故乡,哪怕他已逝世近一个世纪;而当人们说起母亲,他们的脑海中会相伴浮现出熟悉的面容。”
“当一个人说,‘我要回到我的民族身边去,我要回到我的故乡去’,他所指的往往是回到与自己述说着相同话语的地方。”
Ignis养出的血色已消失无踪,这位革命军的领袖又恢复为往日的模样。
卡特的手指按在对方额角时,能够感受到突突跳动的血管。
“你呢?”
首都星出身的高等人好声好气地问道。
“你的第一语言是塔夫塔尔的方言?”
阿方索沉默了一会。
那双蓝色的眼睛疲惫地闭阖着。
“或许吧。”
“我学了太多东西,塔夫塔尔的方言、通用语、撒尔赫语、帝国高等星老派世家间的旧式通用语……如果按照这样的标准来划分,我的故乡应当遍布全宇宙。”
“塔夫塔尔人像是被拼凑起来的部分,你既能从语法中找到旧时西班牙语的特征和结构,也能从词汇中看见一些意大利语的影子。好像到头来旧地的摩尔人、西哥特人、非洲裔与海地裔,全都混杂在了一起。文明的大断层让所有人失去了自己的语言,可他们又创造出新的语言,到头来一切都显得不伦不类。”
“我们没有自己的民族。”
对方低声说。
“所以每一个苦难中的人都是我们的人民。”
小霍尔曼因为这样的话语而心脏跳动,好像血液不受控制地流淌在他的四肢中。
他闻见一些最廉价的柠檬清洗剂的味道,那是阿方索身上的味道,从洗得泛白的制服上散发出来。
遭了诅咒的水手也会昏头转向地撞向海妖的礁石。
所有人在被淹死前都带着满足的笑。
在轻轻沿着对方的黑发捋动时,卡特意识到自己对于对方确实存在着生理性的喜欢。只是最简单的触碰就让他手指发麻、掌心滚烫,低劣的清洗剂气味也会让他聚精会神地加以分辨。
“加西亚。”
他低低地喊了对方一声。
“嗯?”
好脾气的革命军领袖回应了这声呼唤,却依旧没有睁开双眼。
自从0013开战以来,阿方索再没睡过一个整觉。他人还没有赶到现场,可指令与调令一项接一项,随着瞬息万变的战场形势而动,每一条都刻不容缓。
小霍尔曼很想靠近些,挨着对方轻轻地贴一贴那双深蓝色的眼眸。
可他没敢那么做。
就像到头来他只能在戒指上刻自己的名字、而非对方的名字那样。
他已明白,这位总指挥缓和的态度最多只是出于对合作者的尊重与试图建立的友情,而绝不可能是源自于爱情。
于是他最终只是小声提醒了一句。
“睡一会吧,哪怕短短十分钟也好。”
卡特说。
“或者你说一个具体些的时间。”
“我在旁边,随时可以喊醒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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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 第三百一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