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海边和白日里截然不同,那些无人注意的海涛声会被无限放大。
浪花碎裂在礁石上,如同惊心动魄的拍击。
只要听闻这样的声音,人类便会感受到孤独与恐惧。
天空变得高远又蒙昧,所有的星星如同眨动的眼睛。
它们冷冰冰地注视着这个世间,透过千百年的时间,去看一看活着的生灵。
“回去吧。”
小哈默拉低声说。
趴在他背上的人没有吭声,只是将手臂收得更紧一些。
野兽的身体很热,在挨近时很容易会被那样的热意所烫伤。海因茨将脸颊贴着对方的后颈,轻轻地嗅一嗅浅淡到难以觉察的安息香的气味。
它们混合着海浪的咸腥,仿佛一整片沙漠都沉入了海底。
于是苏莱曼不再开口,背着自己的伴侣沿着漫无尽头的沙地又走了一小会。
“身体,还难受吗?”
随即他感觉到情绪有些低落的指挥官摇了摇头。
“不难受。”
海因茨小声回答。
“其实很舒服,我是喜欢的。”
远处的Ignis驻军基地灯火通明,那些岗哨与防御基站夜晚也在照常维持着运转。
可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世界便显得原始又粗糙,好像人类文明的分界线划定出了一个具体的范围。在那之外,是无边的黑暗。
“你说,人去世后,会去哪里呢?”
金发的男人突然轻轻地问道。
“我不信仰任何宗教,也不相信灵魂之类的假说,可有些时候我自己也搞不明白了。”
“霍斯特离去的时候,我假装他来看了看我,可等我真的知道他最后放不下的人是我后,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曾经的想法是否正确。”
“好像人类所坚信的事物总是能够被轻易地推翻。”
手指轻轻地缠绕着对方的头发,海因茨在苏莱曼编好的发辫中分辨出了一缕细微的金,哪怕身处最浓重的夜色中,这与众不同的部分也反射着淡淡的微光。
他的伴侣将他的一小绺头发编进了辫子中去,因为有些短,而不得不用那些叮当作响的黄金的环扣固定住。
这一次小哈默拉做得光明正大。
“联邦不会认可这样的婚姻,我也不愿你的名字出现在费萨尔家族的谱系上,可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你的伴侣。”
在欢乐的节日气氛还未散去的夜晚,苏莱曼接住了筋疲力尽骑坐不稳、沉沉倒在自己胸口的人。
他粗糙的手指抚弄过柔软的金发。
“我要费萨尔的血脉到此根绝,我要每一个人在提起苏莱曼时都会说‘那位Ignis驻军指挥官的爱人’。”
“苏莱曼·费萨尔·哈默拉。”
昏昏沉沉的人喊了对方的全名,累到快要昏过去的海因茨一动也不想动,他第一次意识到结婚是要消耗体力的,紧接着又飘忽不定地想到奎里纳说得真没错。
“那就健健康康地活得长一点。”
他小声说。
“我想让你长长久久地陪在我的身边。我可以不要霍尔曼家的财富,也可以在未来战争结束后卸下Ignis指挥官的职务,可我想同你在一起。”
“所以别离我太远。”
当他贴着对方的胸膛,他听见同样急促又热切的心跳,于是忍不住用带着被蹭花的红泥与金粉图案的手去小心翼翼地摸一摸。
“你要是走得太快,我怕我追不上你。”
那时小哈默拉给出了一个简短有力的回答。
“好。”
眼下他们再一次谈论起生与死的话题,却是因为自己之外的人。
比如大卫,比如霍斯特。
“有时候我想问一问朗,可又怕他笑话我。”
稍微扯了一下对方,示意不用再继续走下去,海因茨从伴侣的背上滑下来,牵着苏莱曼的手随意地坐在沙地上。
他仰头看着夜空,去分辨不同的星星。
“我想问他从不害怕吗?”
“和自己相爱的人活在不一样的时间尺度中,卡兰与法赫纳的一生长度与我们明显不一样吧?那样的话,在遥远的将来,被留下来的人要怎么办呢?”
“只是这样想一想,我就觉得害怕。”
很快地笑了一下,Ignis的指挥官没有去看身边的人。
“我其实很胆小的,苏莱曼。所以卡姆兰的事情发生后,我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并逃避一样地躲在Ignis摆烂了三年。”
“现在我也不愿意去回想霍斯特的事情,每想起一次我都觉得难以呼吸。”
因为出席大卫的告别仪式,小哈默拉今天穿得相当正式,没再敞着怀简单地披一件外套。
野兽一样的男人难得穿戴齐了一套三件。
现在他将最外面的衣服脱下来,盖在自己长官的身上。
“朗总说我胆大包天又固执,但其实他说得不对。”
绿色的眼睛终于抬起,望向始终注视着自己的人,海因茨在那件外袍上感受到很快消散的体温。
“我很害怕被留下,苏莱曼。”
“非常非常的害怕。”
小哈默拉伸出手臂。
他侧过身体,将自己的伴侣牢固地抱在怀中,并且死死地锁在有力的臂弯间。不需要更多的肢体语言,琥珀色眼睛的野兽反复亲吻对方的额头。
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
草草吃完饭的男人在回到休息室后,先去了淋浴间一趟,将身上和头发中的沙子全部冲洗掉。
卡兰靠着窗户眺望了一会夜景。
他没有呼唤自己的星舰,也没有共享思维。
法赫纳带走了一点点属于大卫的遗物,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此刻星舰真正的身体在卸完货物后,正漂浮在太空中,一部分肉眼不可见的本体隐没在裂隙间。
这两日朗显得稳定如常,高效率地处理着所有的事务,包括但不限于第三军人员的整编、同革命军的物资交接、间或一两场临时会议,以及告别仪式的安排。
对方看起来精力充沛且毫无阴霾,让那些陷入低落的人也勉强打起了精神来。
可在等到第二十分钟时,卡兰没有再继续等下去。
星舰的主导者自窗边站起身,走向休息室另一侧的淋浴间,然后一把拉开了门。
正在冲澡的男人吓一跳。
说是在冲澡不太准确。
对方正站在充斥着水蒸气的狭小房间内,双手撑着洗手台的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如其来的闯入显然将朗搞懵了,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抓衣服,结果抓了半天也没捞到,还因为卸除了外骨骼肌而差点滑一跤。
“怎、怎么回事?你等急了吗?我马上就好!”
主打一个四肢……不完整的四肢各有各的想法。
卡兰没说话,反手将身后的门关上,向前走了两步,然后一把抱住兵荒马乱的花豹。
对方热热的,因为淋了热水的缘故变得更热,在陡然接触到有些凉的触碰时猛地哆嗦一下。但下一秒,朗就把自己的伴侣整个揣进了怀中,下颌搁在对方的肩头。
“发生什么了?”
温和又低沉的声音问,金棕色的眼睛里带着点担忧,注视着安静无声的星舰主导者。
朗忍不住贴着对方,仔细地端详一会。
“有哪里不舒服吗?稍等我一下,我现在就擦干出去。”
可卡兰将他重新推回花洒下面。
有些烫的水淋了两人一头。
这一次,卡兰终于抬起头来吻他。
人类因为害羞而挣扎了一小会,但不久就转而将手边哆嗦边摸索着去抓墙壁和浴室的扶手。
“再伪装我会生气。”
分开时,浅色的眼睛凝望向还没缓过劲的人类,卡兰慢慢地将所有被打湿的头发全部向后捋。
“你可以在其他人面前摆出随便什么开朗的样子,但是在我的面前也要维持同一种姿态,未免太过傲慢无礼。”
“我没……”
朗本能地想要分辩一下,却在看见伴侣的表情后将所有的话全部咽了下去,露出些苦笑来。
“抱歉,我没想这么做……大概只是本能。”
“整个基地的气氛已经够低沉了,要是几位管事的指挥官也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士兵们只会更加慌乱。”
接受了这样的说辞,严厉的白山羊轻轻地贴了贴对方,让彼此的身体挨在一起。
“嗯。”
“但是不准再这样对我。”
“也不准有下一次。”
人类笑着捏一捏对方的耳朵。
他倒是很少看见姿态端正的卡兰将头发全部干练地捋到耳后的样子,这产生了一些新鲜感。
“好的陛下,还生气吗?”
“其实并没有真的生气。”
对方轻声说,有点黏人地不愿放开手。
“之前我是假装的。因为我觉得你有点难过。”
朗沉默了好一会,才慢慢地叹口气。
“晚上在食堂打餐的时候,我看见那边放着一大盘新出炉的小蒸糕。面粉和米粉做的糕点,甜甜的,软软的。”
人类说。
“当时我本能地想,嘿,今天的伙食不错,我们家的小朋友肯定爱吃这个,虽然不能多吃,但我等会可以偷偷揣一个拿给他尝尝,别让法赫纳发现就行。”
“等我多放了一份小蒸糕到盘子里,才想起来没必要这么做了。”
他缓慢地摸一摸卡兰潮湿的头发,将头枕着爱人的肩膀。
“很奇怪吧,下午我才参加了对方的告别仪式,可晚上我就忘记了这件事……”
“人真是健忘的生物,很多时候我都快要想不起来罗纳德他们的容貌了。只是短短的四年,可他们出现在我梦中的次数越来越少,到最后连这份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不会说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卡兰同对方靠在一起,现在他们一个光着没穿衣服,另一个全身湿了个透,可气氛却相当平和。
“或许你没有注意到,法赫纳使用快乐人格模板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了。当我们都蜷缩在裂隙中时,他经常陷入半沉睡状态。”
“他开始沉入那些梦境中,沉入那些以往不曾特意关注过、被屏蔽了的碎片中,去拼凑翻找一些关于亚历克斯的记忆。”
“他透过六百万双的眼睛,去注视一个曾经的身影。可当他注视的越久,快乐便越少。”
“而人造智慧种是没有遗忘这一选项的。”
“他们只能选择封存、删除,或是永远、永远地注视下去。”
朗不说话,只是将自己的伴侣抱得更紧一些。
“别回头,别留下。”
卡兰说。
“然后长长久久、无忧顺遂地走完这一生。”
“我的人生似乎一直都在失去。”
人类再度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
“先是父母,再是故乡,然后是卡姆兰与金乌,到现在又变成了文森和大卫。”
“可还好我遇见了你和法赫纳,也得到了你。”
“人是不可以被得到的。”
卡兰笑起来,他的发梢与脸颊上带着一点点蒸汽和水珠,抬手温柔地抚摸着对方的黑发。
“这是一路走里你教会我的道理。”
“你只是爱上了我,而我也同样爱上了你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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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第二百八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