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 第284章 第二百八十二章

阿方索抵达的时候，所有人还没来得及抱着好奇心，好好打量一下这位低调又神秘的革命军领袖，就被跟在他身旁的卡特·霍尔曼吓了一跳。

霍尔曼家的现任家主比离开前整整瘦了一圈。

一向面带亲和微笑的高等人穿着简单的、洗到发白的制服，也不知道从谁身上扒下来的，手里依旧拄着他的那根黑色手杖。

他走在黑发男人的身边，精气神倒是很好。

“重逢比我预想中的要早一些。”

朗闭了一下眼。

如果不是为了捞这位老朋友，他和卡兰也不会再三强调这一次的会面必须让小霍尔曼到场。

海因茨更是看上去一肚子话想说，但他被苏莱曼稍稍挡在了身后。

野兽琥珀色的眼睛眯起来，端详着面前这古怪的组合。

唯一神色不变的只有卡兰。

这世界上能够让他喜怒形于色的事情还没那么多。

“很高兴见到你，阿方索·加西亚。”

每个人在第一眼看见卡兰时，都会本能地被激发不适感。

但是革命军领袖脸色如常，无论他心里作何感想，起码表面看不出任何端倪。这变色龙一样的男人自然又温和地伸出手，没有丝毫停顿地同卡兰握了握。

“请原谅我的冒失与无礼，还没有来得及请教您的称呼。”

“卡兰·苏利耶。”

毫无思想负担的那一个说，完全没打算避而不谈。

“可以叫我卡兰。”

蓝色的瞳孔在这一瞬间轻微扩张，但是那皮相良好的脸上笑容焊死，每一寸肌肉都不曾发生震颤与移动。

阿方索的表情坦诚又自然。

“很高兴见到你，卡兰。”

“远道而来的客人请稍作休息，现在正巧是Ignis的午餐时间。”

将手搭回朗的臂弯间，星舰的主导者神色柔和。

“没有繁文缛节的礼仪，请将这一次的会面当作朋友间的相聚。”

“午饭结束后，会议室会为所有人准备好。”

第一轮短暂的交谈中，海因茨完全没机会同自己的兄弟搭上话。

他的眼睛都快瞪抽筋了，可卡特没分给他半分眼神，苏莱曼还在一直将他往后扒拉。

然而更令他震撼的事还在后面。

等所有人在驻地餐厅单独的会客厅里坐下，一向嘴刁又挑剔的霍尔曼家主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干饭速度。

倒不是说卡特吃得没什么形象，优雅还是那么优雅，然而对方挑食的毛病被完全治好，那些将不合口味的食物不动声色推开的行为一次都没出现过。

“他是不是去接受劳动改造了……”

海因茨小声问，坐在长桌的另一头低低地同苏莱曼交谈。

“不给饭吃的那种，不然怎么会瘦一圈？”

阿方索的用餐礼仪非常好，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

蓝色的眼睛视线垂落，落座的极短时间内便已对所有就餐人员做出评估。

那位“卡兰”自始至终一口东西都不曾咽下，只是挨着第五军前任军团长，轻声细语地交谈着一些听不清的内容。哈默拉的最高领导者则是同Ignis的驻军指挥官凑得很近，甚至不动声色地将对方盘子里的青椒给悄悄挪走。这头恶龙所庇护的并非艾琳·霍尔曼或是其他某位霍尔曼，而确确实实就是海因茨本人。

稍远些的位置是内网上能够查到资料的海德曼指挥官本人，可见海德曼已脱离联邦的管辖，落入了一个让革命军不好轻易出手的境地。

随行的革命军卫队一部分留在星港的战舰上，还有一部分在会客厅之外用餐。负责小霍尔曼人身安全的哈尼夫一行人与他们在一起。

同卡兰结束交谈的前任舰队长朗·苏抬起头，冲阿方索笑了笑。

“很久之前就听说过你们的消息，在哈默拉受灾的时候，革命军第一时间送去了支援与帮助。可惜没能早一些见面。”

“在合作关系之外，我们也同样重视与贸易伙伴间的互帮互助。”

收到话头的人温和地笑着回答。

“哈默拉的自然灾害值得重视，在潮汐爆发如此频繁的当下，每颗星球都可能受到影响。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地伸出援手才是人类得以延续与共存的正确应对方式。”

不得不说阿方索很会做人，带着钱和物资在恰当的时机找上门去，一副“我们自己都要省吃俭用可依然不会对邻居见死不救”的做派，带去的稀有金属对于建筑设施损毁严重的哈默拉而言相当有用。

崩塌的轨道环需要用到大量稀有金属，而塔夫塔尔最不缺的就是金属矿石。

所以大家一同落地，科学院被挂了城墙，而他则砸出哈默拉眼下最大的订单。

“对于这一份帮助我们始终铭记在心，得益于你们所提供的大批量稀有金属，我们的重建工作才能展开得如此顺利。”

苏莱曼终于开了口，这样的饭局免不了公式化的寒暄。

他甚至不得不给对方运大豆，去摆平这份交易内容之外的人情账。

“塔夫塔尔的矿区大部分是脉状矿床吧？赋存条件似乎也不够稳定。”

然而朗的提问角度清奇，突然插入到一个其他人无法接话的领域去。

“不属于能够直接露天开采的类型。”

就连阿方索也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和普通的铁矿或是铝土矿不同，塔夫塔尔人必须深入井下。”

“那些矿道绵延出几十公里，最深处近两千米。”

“了不得的深度。”

朗说。

“单程往返需要近一小时的时间。”

“这样规模的矿井连直达地面的独立安全出口都需要保持在四个以上。”

“我们只有三个。”

蓝色的眼睛里带着点不太明显的笑意，阿方索微微摇首。

“其实维塔大君时期，真正的垂直结构出口只有一处……那段时间事故频发，第二处和第三处是后期霍尔曼家族掌控塔夫塔尔矿业集团后修建的，也增设了许多台大型换乘电梯。”

“这已经比之前好上太多。”

结果朗一点面子都没给小霍尔曼留。

“你们家的安全避险系统不合规啊。”

“单条矿道超三千米的大型或者超大型矿区，独立出口不能少于四处。”

卡特差点没挂住脸。

霍尔曼家的投资项目太多，连涉及哪些星球都要仔细想一阵子，这种细节层面的问题通常不会送到小霍尔曼的案头，只有投资与决策的大体方向需要由他把控。他本人对于这些方面的了解其实还不如阿方索。

手指捏着叉子，首都星出身的老派世家家主尽量维持住一个温和的表情：“重新启动的塔夫塔尔矿业集团已经就安全问题在进行进一步排查，复工前他们将确保完善的避险系统和相关自救设备已全部就绪。”

他本能地望了阿方索一眼。

“第四个和第五个正在建设中。”

然后卡特听见身边的人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这是覆盖着一副亲切面具的革命军领袖在踏足Ignis的地面后，第一次露出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其他人难以觉察的低沉声音令小霍尔曼心脏紧缩一秒。

“是因为您的故乡吗？”

阿方索依然望着朗。

“因为矿星1917，所以你对于这一切都很熟悉。”

“差不多，但不完全相同。”

朗不是喜欢同人兜圈子的性格，在无伤大雅的话题上相当直接。

“矿星1917产量最大的是铁矿和铝矿，这二者大部分都是露天开采。”

“那里产出的几乎是纯度最好的细颗粒赤铁矿，铁纯度达到百分之六十五以上，连矿区的土壤都泛着肉眼可见的红。”

饭桌上的氛围渐渐松弛下来，不再是一种彬彬有礼的客套寒暄。

“卡特同我说过，您对《利亚姆法案》提出了十一次修改提议。”

在进食和闲聊中把握平衡是一种很微妙的技术，尤其是和交谈对象初次见面时，把握不好便显得虚伪又刻意。不能含着饭说话，也不能彻底停下餐具，更不能让对方的话题掉在地上，如何无形地令交谈者感到节奏适中的舒适气氛，几乎是这变色龙般的男人的一种本能。

“真是了不起的行为。”

“我选择将这句话留到它被真正废除时再收下。”

金棕色的眼睛眨一眨，朗在笑的时候都会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

“现在就认同会显得我未免太过厚颜。”

“您依然希望废除它？”

阿方索的语气很平静，目光却没有收回来，让人意识到他在使用尊称时单单只是处于尊重礼貌的目的。

“时至今日？”

“时至今日。”

朗显得轻松又笃定。

“我以和平的方式试了十一次，也可以继续以和平或者暴力的方式去试第十二次、第十三次，直到这不合理的规定被修改为止。”

“人类设定一项法案的初衷应该是用它来保护弱势者的利益与生存权利，而不是抢了穷人的钱然后塞给那些躺在金子上睡觉的垄断企业家——抱歉不是针对你。”

说着他笑嘻嘻地冲卡特做个抱歉的手势，并收获到对方摒弃了优雅礼仪的一个白眼。

“是不是好奇我和这种完全没什么交集的人怎么会认识？”

毫无诚意地摆摆手，朗假装没看见自己朋友的死亡微笑。

“他的飞船半路抛锚，我将他拖回自己的驻军基地去，然后就聊上了。他的小毛病挺多，我俩观念不合的地方也不少，但他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坏人。”

“如果他说会重新整顿塔夫塔尔矿业集团的安全生产标准，那么就一定会做到，这位霍尔曼在做每一项交易时起码会遵守基本的诚信。”

拐弯抹角帮忙说话的举动并不会引起听众的厌烦。

阿方索没有反驳。

“我明白，在塔夫塔尔矿业集团的未来发展规划方面，他同我做过深入的说明。”

“对于怀带诚意的合作我们永远欢迎。”

午饭只花费了短短的半个小时，下午的会议却超过了四个标准时的长度。

最重要的讨论项目永远围绕着关于未来的军事合作，以及新贸易区而进行。

“联邦和帝国已经重启加利多尼亚安全保障备忘录，无论革命军还是Ignis，包括以哈默拉为首的边境独立自治星球在内，在未来都将面对极大的压力。”

卡兰尽量将整个会谈强度控制在一个适中的程度。

“Ignis-海德曼一线未来将建立起新的贸易区，以缓解外部封锁所造成的物资流通压力。”

“我们希望哈默拉与革命军一并加入，除此之外边境缓冲带的十二颗星球都将被覆盖其中。无论是帝国的内网，还是宇宙树系统的内网都不再稳定，现存的金融体系也面临着剧烈动荡，人类已经开始本能地将能源石与货币结算相挂钩，就像他们曾经对石油与黄金所做的那样。”

这堆事情不是琐事，每一项都可以单拎出来开上一整周的会。

Ignis-海德曼与哈默拉、革命军三方尚不具备建立起经济军事共同体以抵御联邦和帝国的条件，但小小的一步进展起码打破了最初的零。

“霍尔曼家会加入。”

卡特轻声说。

“除了被联邦冻结的部分外，边境星球带上留有我的一部分个人投资，这样的僵死局面需要尽快被打破，否则无论对哪一方来说都不算是好事。”

“革命军手中的两座大型中转星港目前由于帝国的封锁尚无法顺利投入使用，我希望它们能够发挥应有的作用。”

“一切立足于合理需求的贸易请求，哈默拉都不会拒绝。”

苏莱曼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

“联邦一再试图干涉我们的独立主权，这对于哈默拉的居民而言是不可接受的行为。”

“联合军事行动的压力不仅会落在革命军一侧，也会落在Ignis和你们的新贸易区上。”

“非常感谢之前你们对于联邦先遣支援部队的拦截。”

话题中心带的阿方索则尤其圆滑，说话总是留有一些余地。

“关于如何加强未来在边境防御方面的合作，我们愿意向并肩作战的朋友交付最大程度的真诚。”

“很高兴这次会谈能为我们彼此带来更好的未来。”

即便有人把控节奏，这场会议依旧足够漫长。

连续赶路两周的小霍尔曼下了飞船就进会场，难得在自己的舒适圈感受到疲惫。

好在那些由法赫纳起草的初步文件被勉强签完时，卡兰主动将面前的光屏收起来。

“今天先到此为止吧，后续的内容还要通过多次深空会议进行敲定。”

说着他望向经历了几个小时的高强度会谈，依旧态度温和、肩背笔直的革命军领袖：“请别急着返航，我理解你的急迫心情，但短暂的休憩是维持人体机能正常运转的必要条件。”

“只是短短的一晚。”

或许是这位身份成谜的星舰主导者一直以来都是一副淡漠的表现，突发的邀请令阿方索停顿片刻。

随即他笑起来。

“感谢您的好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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