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克走进问讯室的时候,詹姆斯像个死人那样躺在床上。
这位上校兼第三军先遣队指挥官的额头上磕出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静止手铐让他全身上下除了眼珠子能转,其它地方完全丧失了掌控。
好消息是,大家再也不用担心对方搞出什么自杀操作来。
坏消息是,这位詹姆斯看起来有点呆,眼睛直直地盯着舱室的天花板,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哪怕柯克毫不客气地敲敲门,也没能引起他的任何反应。
海德曼的驻军指挥官叹口气,将手里拎着的营养剂袋子随便扔在桌上。
朗说了不虐待战俘,他就只能照做。
比较可笑的事实在于,几天前他和这位被打包抓获的倒霉蛋还能称得上是同僚关系。然而命运不按常理出牌,现在他们一个成为了反贼,另一个则化身为反贼的阶下囚。
“起来吃饭,别做反抗。”
刷开了对方的手铐权限,柯克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下,视线却没从对方的身上挪开过。
“你要是想耍点小花招,我就把那位同……那位让你痛哭流涕的家伙给喊来。”
一天一夜没动弹的詹姆斯全身仿佛都生了锈,连简单的起身动作都做得又慢又迟缓。
他的脖子上还带着一个细小针孔造成的红点,那是在零距离接触了本性暴露的卡兰后,被朗紧急扎的一针救命药。
就连他的后颈部位,也贴着一张修复贴。只能说詹姆斯的智脑被扯出来的画面不太好看,留在那儿的伤口还挺深。
“我的……人……呢?”
对方看上去连舌头都使唤得不太灵光,从喉咙里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像个幽灵那样花了一分多钟才挪到桌子旁。
“我的士、士兵……”
柯克·赫夫叹了进门以来的第二口气。
“活着,连同那些报废的破烂一起,正被拖着走。”
“赶紧吃,我有十分钟,等下还要给你的副官和那位心理疏导师送饭。”
其他人就算了,这三位关键性的任务目标他可不敢假手他人。万一他的部下送餐时一不小心,让其中某位撞了墙,很大概率朗会把他挂在旗杆上当展览品。
对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拿起营养剂,但是因为手指发抖,撕了好几次也没撕开。
看着这场景的海德曼指挥官涌起一种稀薄的同病相怜感,他拽过那个袋子,快速地扯掉封口,重新塞回对方手里。
“挨揍了?”
“没有……”
随着语言能力的缓慢恢复,詹姆斯不再一字一顿,他的语速依旧令人着急,但起码不再含混。
“我对污染抑制剂不……耐受。”
偶尔是会出现几个类似的倒霉蛋。
这些人对于污染抑制剂的反应远比普通人大得多,接受注射后的症状包括但不限于恶心、呕吐、发抖、抽搐、高烧、肢体僵化……
听到这个回答的柯克啧了一声。
亏他以为那位第五军的前任军团长终于能扯掉圣人的外皮,毫不留情地痛殴自己的死敌一顿。
“他居然没将你打骨折,真是令我意外。”
这让海德曼指挥官的心情很微妙,有点惋惜,有点不爽,还有点长舒一口气。
詹姆斯不回答,只是捏着营养剂的袋子喝了一小口。
看得出来,抑制剂的后遗症令他想要当场将那玩意儿吐到桌子上,但是又被强行忍了回去。这位四十多岁的联邦上校眉毛细且长,鬓角渗着冷汗,只是坐在椅子上就吃力到几乎维持不住平衡。
“……你们要对我的士兵做什么?”
“不做什么。”
难得在面对受审对象时体会到类似于心平气和的情绪,柯克的手指交叉着放置在桌面的边沿。
“我们不搞挖个坑、就地掩埋那一套。”
“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朗·苏不会和普通士兵过不去,但是你们这些第三军的军官,有一个算一个,早点想好供词比较好。”
“蒙诺·赫夫知道你这样做吗?”
将视线慢慢地望过来,詹姆斯瞥见了柯克脸上的表情,于是他明白过来。
“所以他不知道……”
“第二军指导员不知道你已叛国的事实。你就不怕,将他一起拉下马?”
“叛国,叛国——”
烦躁的情绪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达到顶峰。柯克当然怕,否则他也不会时时刻刻像个充气的河豚那样,浑身竖满了刺。
“叛国”一词是他最近听到的十大高频词汇之一,好像突然之间每个人都在讨论它,矿星1917的居民们要求重审卡姆兰旧案时这样说,紧随其后的卡罗拉星、纽卡斯尔星,和K31星上的遇难者家属也闹得沸沸扬扬时也这样说,连抗议的游行都走了好几轮。
仿佛四年前被死死捂住的事情,突然间又回到了众人的视野里。
“那你说说看,金乌到底叛没叛国。我要亲耳听听第三军当事人的说辞。”
这一回,詹姆斯沉默下去。
对方捏着那个喝了两口的营养剂袋子,很长时间都没说话。
就在柯克等得不耐烦,准备结束这毫无营养的对话时,低着头的男人最终开了口。
“我不知道。”
“科学院给出指导性意见后,金德利元帅签署了调动命令。”
受审者低声说。
“我负责后勤供给部队,上面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柯克忍不住骂了句粗口。
“你们不知道,就对着第五军开火?”
“天之琼的启动要经过多少轮审批,没一个人提出意见?”
“那**的是边防带!是对抗异种潮汐的最前沿!卡姆兰星域的所有宜居星球上,居住人口超千万,现在全因为裂隙的坍塌毁得一干二净——你知道那里以前叫什么?叫边境长城线!现在它叫群星墓场。”
“没人能违抗调配命令……”
詹姆斯费力地说,他的呼吸声有些沉重,勉力维持着坐姿。
“早上指令下达,中午之前就要开拨,整个行军过程中你都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
“金德利元帅和科学院说第五军集体哗变,你要冲进军委会办公部的大楼,当面诘问对方证据在哪吗?别傻了柯克·赫夫,你的兄弟蒙诺也不会去做这样的事……”
这倒是实话。
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如果接到命令的是柯克本人,他大概率也是二话不说当场服从。
所以第五军原地倒霉。
论人类可以搞出多少看似不可能的操作,有些事情写在剧本或是新闻中会被读者挑剔太假,然而当它真的发生在现实中,又仿佛能够令每一个人能做到逻辑自洽了似的。
柯克离开问讯室的时候,正巧迎面撞上反方向走来卡兰和朗。
这对同性伴侣的手总是牵在一起,好像他们之间的空气是什么万能固体胶水,又好像他们相连在一起的胳膊是定时炸弹的导线,一旦拔下来就要引发宇宙大爆炸。
这令本就不爽的海德曼指挥官的心情变得雪上加霜。
但很快他就发现,那向来笑嘻嘻、没个正形的悍匪一号脸上带着浓重的倦意。
对方眼角被盐分蛰红的痕迹尚未消退,显得疲惫又倦怠,活像是被人摁头在盐卤池子里腌渍了一晚上那样。
两个人显然又一次从那位随军心理疏导师的舱室里出来,朗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沉默寡言。
“你们……吵架了?”
躲不过的柯克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本能地询问一句。
卡兰摇摇头,安静地站在伴侣身边。
朗冲满腹狐疑的海德曼指挥官笑了笑,脸上的笑容依旧浮于表面。
“只是一些个人私事。”
对方点点头,也不知道信还是没信。
不过得出结论用不了多久,因为已经贴着他们走出去两步的柯克没忍住,还是停下脚步,回头望过来。
“虽然这话轮不到我说……”
很明显,宇宙级直男的内心正在经历天人交战,纠结到根本无从掩饰自己的表情。
“但如果只是私事……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是一帆风顺的,两个人在一起总要有些磕磕碰碰。”
“有些事情不值得为之争吵,也不值得让两个人都陷入悲伤。”
朗还没转过弯,卡兰就已经笑了起来。
虽然总是一副和气又温柔的表情,但星舰的主导者在外人面前其实很少流露出明确的笑意。这让他自带的疏离气场消融一瞬,仿佛冰雪化开后露出生机勃勃的原野。
“谢谢你。”
白色的身影轻声说,握着伴侣的手同柯克点了点头。
“我们确实没有闹矛盾。”
“我们在商谈一些关于他家人和兄弟的事情,请不用担心。”
尴尬到脚趾头抠地的柯克咳嗽两声,胡乱应付了几句,转身就走。
他就不该多一句嘴。
海德曼的指挥官想起之前结束和蒙诺的通讯时,朗随口提起过会和兄弟吵架的事,那一贯吊儿郎当的男人目光低垂,说自己的兄弟在去世时还未成年。
下面的话不是他该参与的部分,机敏的人就要懂得何时尽早撤退、不留下来碍眼。
卡兰看了一会沿着走廊跑得飞快的背影,才再度转过头。
“他很担心你。”
星舰的主导者说。
“虽然嘴很硬,但心里在想什么全都写在了脸上。难怪你说他是你非常喜欢的那一类型。”
人类哭笑不得。
朗牵着伴侣的手,轻轻地同对方碰了碰额头。
“别打趣我了。”
“抱歉。”
卡兰默许了这样的贴贴。
白山羊浅色的眼睛近距离地凝视着自己的人类。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我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
他第一次有了伴侣,第一次有了家庭,而那几百万份叽叽喳喳的嘴巴毫无助益。
一些碎片说,要送给爱人大把大把的花,他在梦里送了;一些碎片说,要亲得对方喘不过气来,他经常做;还有一些碎片说,要每天都告诉对方“我爱你”,他正在努力。
可其他人的安慰是属于其他人的,他不准备照本宣科地机械模仿每一种做法。
于是卡兰站在原地,轻轻地抱着难过的那一个。
他拍一拍人类的后背,将脸颊贴着对方的。
第二轮的交谈比第一轮更久一些,朗在问讯室内询问了谢利夫相当多的细节。
经过一晚上休整与缓冲的人类不再手足无措,可谈话内容依旧令藏在桌面之下的手指攥紧。
“流放改造者的生存环境一直不算好,那种大型生活区见过吗?所有人居住在一起,形成一个封闭性的小社区,荒星就是他们的家了。”
谢利夫的声音平稳又和缓,无论与什么人交谈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心理疏导,但对方说的内容却很直白。
“那位女士告诉我,她的恋人去世时只有五十四公斤重。”
“她自己的健康状况也很糟糕,如果不是即将结束劳作年限,我会同样担心她的未来。”
一名身材高挑的成年男性,却只有五十四公斤的体重,这是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数字。
可在年轻姑娘的眼里,这话很少的年轻人却可爱又体贴,他们相识与劳作中,对方悄悄替她分担了一些每日份额的渣土重量,多一句话都没有说。
两个寡言少语的人走到一处,以至于活着的那一个在同谢利夫说起少得可怜的相处情形时,都是一副又哭又笑的表情。
“我们打算之后随便找个低等星,买一套自己的小房子,就那样住下来的。”
有着明亮眼睛的姑娘说,手里还捏着那张照片。
“他总是不说话,但我知道他想这么做。我看着他一天又一天地翻日历,翻了很多遍。”
可在朗的记忆力,文森是最烦人的那一个。
他的兄弟有一张叽叽喳喳永远也停不下来的嘴,每天上蹿下跳像个猴子一样,不是悄悄找母亲告状,就是偷偷跟父亲说兄弟的坏话。
这样的人为何会如石头般沉默?
但十九年前的故事再也翻不出更多的东西来。
心理疏导师望着面无表情的男人,轻声道歉。
“我的故乡塔斯曼毁灭在战争中,所以我理解那些流离失所、与亲人分离的人在忍受着何等的痛苦。那位姑娘有双漂亮又明亮的眼睛,于是我一直没有忘记这份嘱托。其实不止你的这一份,这些年来我去过很多地方,包括一些卡姆兰居民的遗物,我也偶尔会收入手中,将它们带给对方尚在人世的家人。”
“我没什么远大的理想与抱负,我为了治愈自己童年的伤口而选择现在的职业,这次前往边境线只是想同你和劳伦斯见一面。”
“很抱歉我只知道这么多。”
柯克的脚步声已逐渐远去,眼下只剩寂静蔓延在不大的空间里。
站在阴沉的走廊中,顶灯的光泛着白,墙壁呈现出金属色泽的幽光。
朗将头靠在伴侣的肩上,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
“不用做什么,卡兰。”
他说。
“请你留在我的身边,就这样陪陪我。”
“一小会就好。”
唔。
一百万字了。
怎会如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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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第二百六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