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第二研究所地下的第五十一区吗?”
艾琳没有去管躺在地上直哼哼的D·T·Y,她的目光依旧长久地停留在悬浮屏上。
“我们顺着电梯井往下爬的那次。”
“嗯。”
猎犬领队天生话少,同伴问什么她回答什么,多一个字都懒得说。
“小杰森被五十一区的收容物吸引,想要贴在墙壁上看清楚一些,我将他拎回来了。”
没什么情绪波动地叙述着曾经的经历,蓝眼睛的女人看起来和她的本性一样不近人情。
“自始至终,我都认为异种和人类无关。它们不是人,从被感染侵蚀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吃空了。这些狡猾的东西模仿着人类的话语,将那些车轱辘般的台词诉说一千遍一万遍,你会在其中听见各种熟悉的或者是不那么熟悉的声音。”
她的语调很轻,慢慢地重复着属于过去的回响。
“——‘我想度假,我想去看水榭瀑布和中心高塔’。”①
“我的记忆力很好,哪怕是那些一闪而过的内容都能清清楚楚地记得。”
头发高高扎起的女人这一刻没有身穿白大褂,可屏幕的冷光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比任何人都像是内心空空如也的资深研究员。
“但有时候记忆也会耍诈,在面对不那么明确的事物时,它就会显得暧昧不清。当时我们有点赶时间,所以我没有花精力仔细去辨别每一张贴上来的模糊面孔,也没能分辨出一道声音。毕竟我和对方实在不太熟。”
大概明白了对方想要说什么,塔娜一并沉默下去。
猎犬监判队的领导者望着面前的屏幕。
D·T·Y曾经将它们全数打包上传,但宇宙树内网的删除速度实在太快。
觉察到不对的法赫纳全力抢救,最终保住了一小部分内容。
她们一度与这张被删除的照片失之交臂。
而现在,完整的画面就被摊开在所有人面前的光屏上。
那是一只拥有着长长脊椎的异种。
它被陈旧的拍摄手法定格在静态的画面上,勾连的肢体模糊不清,如同舒展的白色花瓣,也像是虬结的蠕虫。
它的身体有五十张、一百张的面庞,儿童的或是老人的,看上去好像生长在粗糙树干上的瘤子。
只有中间的头颅垂落。
那是一张曾经属于人类的脸,融化在污染物的身躯中。
长长的脊椎成为连接它与真正躯体的茎干,让这半倦半醒的事物如低垂的铃兰花一般,似乎在浓郁的睡意中做着永不醒来的梦。
它的眼睛温柔又哀伤,像是食草类的温顺小羊,长长的黑痕在空气中留下泪水般的涟漪。
“米娅·戴维斯。”
艾琳的声音很低。
“我认得这张脸,我认得这张脸更年轻时的样子。”
“我溜进他们家毒死了一池子鱼的时候,她还在同莎拉手拉着手坐在草地上搭积木。”
下一秒,她踢了踢地上的D·T·Y,帮助对方翻个面,同时一直缩在口袋中的手伸出来,干脆利落地给倒霉的神秘人又扎了一针。
“起来。”
第二针的效果立竿见影。
对方剧烈抽搐两下,发出响亮的倒气声和咳嗽声,恢复知觉的手肘撑着地面,挣扎了好几次也没能成功地坐起身。
现在真正缺乏同情心的人换成了艾琳。她蹲在这年轻的女性研究员面前,目光一眨不眨地打量着对方。
“我看了你的个人记录。”②
“——‘第二研究所收容的样本很好地为所有人留下了一个持续性的观察机会,相较于其它破坏性更强的异种,它的学习与沟通意愿更为强烈’、‘我依然从中读出哀愁和想念来’。”
“所以它就是你申请调离的原因?”
“你的名字是什么?”
“咳……喊我DTY就好……”
动弹不得的几分钟里,对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现在正努力吸气,像是要将整个肺都给咳出来。
“我不太需要用回曾经的名字。”
“为什么?”
这下子艾琳真的带上了些好奇。她的情绪波动很短暂,那些不快已经消散。
“有什么特殊含义?”
“看过旧地的电影吗?早些时候人类依靠想象力拍摄的那些科幻片。”
一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DTY一边尽量平复自己的呼吸。
“我选取了David 8,汤谷,和尤达尼的首字母。”
艾琳:“……”
她完全没听懂,只能转头求助自己的共犯。
缺乏娱乐活动的猎犬领队更是表情空白。塔娜掀起了自己的面甲,可她看上去比艾琳还要冷淡。而冷淡往往是摸不着头脑的掩饰。
“不重要。我就是感觉自己有时候像是注视着异形生长的科学家。”
对方自顾自地爬起身,拍了拍摔得乱七八糟的衣服。
“观察它们如何寄生、如何蜕变、如何展现出真正的形态。”
“注视它们的时间越长,我越是会对现实的边界感受到模糊,留在第二研究所的最后几个月我几乎整天整天地望着自己的观察对象。我在她的注视下睡去,听着她的呼唤醒来,偶尔几次那些长长的触肢会向我招手,邀请我走进去,走到她的身边去。所以我申请了调离,从编号0013的身边离开。”
“可即便我离开她,我还是听见她的声音。”
“她说她想去看看水榭瀑布长廊和中心高塔,轻声细语地将没有完成的事情说了许多遍。”
“于是不知不觉间,它也同样成为了我的愿望。”
这名曾经的研究员在不知不觉间更换了指代,像称呼一位朋友那样去称呼一个观察对象,自己却没有发现。
艾琳同塔娜再度对视一眼。
后者深吸一口气,一把拎起了DTY的衣服领子。
“有任何问题回去再问,我们该撤离了。带着这样一个显眼包容易招来联邦的注意,不想被抓住的话最好立刻就走。”
“至于你希望返回首都星……等我们弄清楚所有事情之后再下决定。你准备把那位米娅·戴维斯救出来、哪怕她变成了这种样子?”
蓝眼睛的女人“哈”了一声。
“你在开什么玩笑。”
她说。
“我不管对方是污染物还是什么,也不在乎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科学院。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她从第二研究所带走,然后拎到克里斯的面前去,逼他将枪口抵在自己的脑袋上,移交第二军的权限最好顺便给自己一枪。”
塔娜的脸色一言难尽。
铅灰色的眼睛扫视着面前精力充沛过了头的人。
“我以为你想救人?”
艾琳的手指轻轻在对方胸口敲了敲。
“别做白日梦了,塔娜·马普兹。”
“污染物不是人,别混淆这份概念。况且你看见的是真正的我吗?还是你想象中的我?我没有那样的道德与共情,更没有你所具备的怜悯心。”
“我的血管里流淌的是铁水与锈,它们比最滚烫的岩浆还要更恶毒一些,看见凄惨的事情只会令我兴味盎然。”
“卡特花了十年意识到他无法改变我,所以他接受了真正的我。作为回应,我会如同人类爱着自己的同类和家人那样去保护他。”
明媚的蓝眼睛像雪后的晴空一般,不见一丝阴霾。
“如果你不能接受这样的我,那么我会将你踢出我的社交圈。”
“我不需要一个自顾自对我寄予厚望、认为我会变得更好或是变坏,认为我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正常人的共犯。”
“尊重一下物种多样性吧,甜心。”
塔娜盯着她看了一小会,最后叹了口气。
“好。”
“但是你真的过头了我也会动手。”
“以及我认为克里斯的立场现在变得模糊起来,你最好再考虑考虑。”
这一次,艾琳笑嘻嘻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请随意,我也没指望改变你。”
“至于克里斯——”
伴随着低声嗤笑,霍尔曼家族出身的女人将双手插回衣兜里。
“收一收你那悲天悯人的铺垫吧。”
“无论他做什么,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缺钱,所以他去抢劫了联邦的银行;他含冤,所以他向着仇人开了枪……如果每个有苦衷的人都能得到特赦,那么这个世界上将减少一半以上的罪犯。”
“海因茨被迫左迁和霍斯特放权,是因为遭到了贪污案的莫须有指控和弹劾,科学院拿着那些突然冒出来的伪证大做文章。而在此之前,霍斯特他们正在调查卡姆兰惨案发生时,部分第二军存在私自调动的情况。”
“霍尔曼家族克扣军饷、倒卖设备,多么新鲜的说法。我倒要看看是哪个戏剧大师给安排的罪名。”
“所以这位克里斯最好别真的坐实那些背后的小花招,否则我会将他的脑袋打爆浆。”
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冷漠又平静。
“我还不想让朗亲耳听到,一向与第五军交好的第二军同样参与了背刺事件这种无可回转的丑闻。”
“无论科学院向他承诺了什么、又或者是以怎样的条件威胁他——”
她比了个轻蔑的手势,顺便咔嚓一声给DTY套上不知道哪里翻出来的静止手铐,将这名过于难抓的家伙拎到自己的身边来。
“克里斯的亲人是人,我的亲人是人,卡姆兰所有驻军士兵的亲人全都是人。如果你想说人情,凭什么他需要所有人的生命为他所在意的那一个让路?”
“如果你想说社会潜规则,那么我将他的脑袋拧下来也是自然选择的一种。”
“人们听见一桩悲剧就要落下眼泪来,给那些扣动扳机的人找出千万个理由,‘他们深爱着自己的家人’、‘他们情有可原’,可这些人偏偏听不见真正放声大哭的那些悲鸣,也偏偏见不得同自己有关的吃亏。”
“为何克里斯非要有资格得到特殊对待?因为他现在的地位足够高、因为他是个看起来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坏的男人吗?”
“我确实不是个人,塔娜。既没没打算之后当个正常人,也没打算用道德去进行说教。”
艾琳望着身量高一些的共犯,对方也静静地注视着她。
“海因茨找了那样一个伴侣,那么他就自己去吃应得的苦果;卡特脑子发昏砸出了一支革命军,那么他就去泡自己铺出来的泥潭,如果我拉不出来他,至少我可以陪他一起去地狱里躺着。”
“这世界上或许没有因果报应,恶的更恶,富的更富,毕竟不是所有故事都该有一个好结局。”
“可我自始至终都没打算装成一个大度的伪善者。”
①第157章(一百五十五章·被释放的灾厄)
②第211章(两百零九章·特洛伊的大门)
157章、203章、211章、225章这几章是关联章节。
以及DTY这个名字是对异形·普罗米修斯系列的小捏他。
本来想叫WTY的,维兰德·汤谷·尤达尼,但是最后还是选择了DTY。
神奇的起名方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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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第二百四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