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 第233章 第二百三十一章

“你怎么回事？”

第二军指导员望着自己的兄弟。

“你的黑眼圈看上去像两个铅球那么大，之前的报告里你说海德曼的受灾情况不严重。”

柯克面无表情。

“抢收小麦。”

蒙诺·赫夫发出一声嗤笑，他正坐在舰桥的位置上，快速清理掉面前的一堆光屏。

“你是准备在那里生根发芽？别太入戏，任期一到我会想办法将你调到首都星附近的岗哨星球，你就算将海德曼建设成一颗金球也没什么用。”

“我可没打算把你的一辈子扔在那里，让你自由生长。”

“你们要去哪？”

柯克打量了对方一会，提出自己的疑问。

“阿尔法级跃迁指挥舰，你们在大规模调动途中？”

对方冷下脸来。

“不该问的别问，我去哪不需要和海德曼驻军基地报备。”

“行。”

因为对方过于严肃的官腔翻了个白眼，柯克将真正关心的问题甩到对方的面前。

“海德曼以往阵亡士兵的军饷还在持续发放，这笔钱去了什么地方？”

这一次蒙诺·赫夫终于放下了手头所有的东西，直视着自己的兄弟，重复了一遍片刻前的话语。

“不该问的别问，这些事和你毫无干系。”

“你是在边境星球住傻了？什么东西都敢当面说出来。”

“所以你知道——”

“我不知道。”

打断了对方的刨根究底，蒙诺的身体前倾一些。

“仅仅是因为有的事情和你我无关、并且会一直无关下去，懂吗？”

“每个军团都在发生的事情，轮不到你去做那个探究真相的卫道士。”

柯克看了对方一会，略带疲倦地垂下眼睛。

“海德曼的防御战持续了三十六个小时。”

“系统中显示的一千两百架轻型甲有一多半都不知所踪，实际能够使用的不超过五百具；阿尔法级战舰只有两艘处于服役状态中；两万名登记在册的士兵是死人，而他们的军饷还在按时发放给不知名的人。”

“我能查到的记录里，有些死人连骨头都该烂光了……我的部下领不到按时的工资，可那些账面上的军费却在逐年增加。”

连第二军的指导员也被这个太过离谱的数据震了一下。

蒙诺的表情看起来一言难尽，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

“或许霍尔曼家真的存在叛国行为，但其他人也没少拿一分钱。”

整个人坐在椅子里，海德曼的指挥官让倦怠的情绪淹没自己。

“我查了历年所有的账，蒙诺。所有——包括我赴任前十年的记录，联邦漏得像个破水桶，海德曼的居民因为房屋遭到损毁无力重建而痛哭，我的士兵由于缺乏足够的生活费而躁动，可那些钱都去了哪里？”

深空通讯对面的男人嘴唇微动，却没有说一个字。

“该成为保障线的几大军团烂完了，我们自己的货币一再波动，只比帝国的沙币好上那么一点。现在所有的结算都依赖于里瑟，甚至连通缉令后面的悬赏金都以里瑟为单位。”

抬手将所有整理出来的书面报告哗啦啦地扔在自己的兄弟面前，柯克同样面无表情。

“我的部下在潮汐侵袭中死去，我要怎么跟他们的家人说，‘抱歉，你们的儿子、女儿、丈夫、妻子阵亡了，但是我不能申请发放抚恤金，因为他们的尸体还得留在原地继续领工资’？”

“遇难人数八百二十一人，其中联邦士兵九十六人，小队长三人，中唯一人，你教教我怎么开口。”

“闭嘴！”

对面的男人终于站起身来，以严厉的口吻掐断这个话题。

“你疯了？你是想丢掉自己的脑袋还是想丢掉自己的职位？你以为我们走到这一步、我走到这一步花费了多少力气？第二军指导员的人选每一个资历和履历都比我漂亮，如果你学不会谨言慎行，我们马上就会被替换掉。”

“你走到这一步，是因为你和我需要治疗费，是因为你想亲眼见一见布宜诺斯深空港附近的低等星也能变得繁荣起来。”

从小到大和对方连吵带打的柯克从没怕过自己的兄弟，偶尔他会被对方的气场和强势压倒，但是当他占着理的时候，完全不会畏惧太过熟悉的自家人。

“是首都星将你的眼睛糊住了吗？”

对方看上去像是要将手从深空通讯的另一端伸过来、揍自己的弟弟一顿。

“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才让你站在这里对我进行攻击与批判？”

“我在首都星一步一步往上爬，好像这是多轻松的事情一样，而你躺在边境轻松割麦子、收花生和土豆。如果只是割麦子就能升职，我**的可以割一整个星球的小麦！”

“现在我不仅要应对克里斯这种行走的**脑血栓，应对科学院的没事找事，应对元帅的命令，还要抽空应对你迟来的叛逆期？”

“如果觉得不满，你可以在海德曼待到地老天荒。”

真生了气的指导员不再施舍任何废话，将手指按在结束交谈的按钮上。

“等你的脑子清醒了再同我说话。”

“我不想同你浪费宝贵的时间。”

深空通讯被一秒切断。

足以显示出做这个动作的人有多么的干脆利落。

柯克坐在原地沉默一会，然后将头转向办公室的角落。

“满意了？”

“你们还挺有意思。”

一直悄无声息的朗笑了笑，慢慢走到近前来。

“让我想起同自己的兄弟吵架的场景。”

没好气的海德曼指挥官看上去像一只河豚，言语里不乏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

“你这样的人居然有兄弟？他怎么没被你的行为给牵连到。”

“有点困难。”

没有生气，金棕色眼睛的男人站在对方的办公桌前：“他去世的时候还没成年。”

“所以无论联邦按头送给我的是叛国罪还是什么罪，他都不会受到影响。”

柯克整个人被噎了一下。

河豚是一种神奇的生物，刺刺鼓鼓的充气速度很快，瘪下去的速度更快。

“抱歉。”

还挺有礼貌。

“让那位指导员小心些。”

拉开椅子坐下，朗顺手将那些扔得到处都是的文件收拾整齐。

“克里斯和科学院都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金德利更不是。”

“你没听到吗？他拒绝得干脆利落。”

短时间内翻了第二个白眼，柯克抱着自己的手臂，一副不交流不合作的状态。

“我问完了，他拒绝是他的事。你将我一个拉下水不算完，还准备将我的兄弟也拉下来——你可真是那种抓着一只羊往死里薅的类型。”

“他做不做属于个人选择，但我不能不提醒。”

朗将那一沓纸在对方的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太轻信人是要吃亏的，我在金德利那里吃到一个差点让我这辈子都爬不起来的亏。蒙诺被我卡着脖子的时候，咬死了他不会背叛联邦，说明他相当看重这份荣誉和职责。”

“你信他真的扔下你不管，还是信他会顺藤摸瓜查一查？如果我的兄弟冲我鬼吼鬼叫，我也会忍不住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因为我怕他背着我搞什么傻瓜操作。”

柯克沉默了一会。

“他说得对，没有任何意义。”

“就算你占着海德曼不走也没用，我没兴趣跳进叛国罪的坑里去送死。”

“你查清楚了又能做什么？拿着一份人人皆知的证词，去挑战一整个联邦和四大军团？大分裂初期每个人都认为新的政体总比旧帝国要好，可没到一个世纪，所有人发现现实情况其实大差不差。”

朗扫了对方一眼。

“你还挺悲观。”

然后他换到一个怒目而视。

“别想了，第四个密蔽场设置点没修理完，但我们缺钱，也缺材料，有时间坐在这里怨天尤人，不如开动你的脑袋瓜想想去哪里哭穷比较现实。”

伸手将对方从椅子上拎起半截，金棕色眼睛的男人忍不住笑起来。

“不准躺平，给我继续干活。”

“我看这位蒙诺正在行军途中，边境马上要变得不太平了。在那之前新的防御网如果不能得到有效修复，我们要挨个从天台往下跳。”

海德曼的指挥官爆出一串“该往下跳的人是你”之类的诅咒。

侮辱性极低，攻击性极弱。

约等于毫无杀伤力。

“联邦同帝国打起来的可能性没那么大，但是联邦和帝国联手痛殴革命军、边境独立自治带，和那些黑市星球的可能性倒是挺大。”

面不改色地接住了柯克骂骂咧咧的念叨，朗将手里的文件重新塞回对方的怀中。

“真要吃下帝国，在上一次镇压军陷入DK307至DH7116的泥沼中时，联邦就该大规模陈兵边境了。可他们到现在还在集结调度中，不像是做好了远征准备的样子。”

前任金乌舰队长轻轻地叹口气。

“毕竟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想看别人家的后院起火，但没人想把自己家的后院给点着。”

“成年人，可真坏啊。”

他情真意切地补充道。

*********

来到塔夫塔尔的第七天，一向整洁的小霍尔曼不得不向现实妥协，在他理解到这里的水有多珍贵之后。

作为建立在矿脉上的最大都市，所有地下水自带严重污染，重金属含量超标。早年倾泻而出的残渣和废水被排入河流，加剧了这一份恶性循环。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原本淡水处理工厂被帝国镇压部队炸掉整整两座。

试图在最短时间内收复失地的联军当然不会管塔夫塔尔的居民有没有水喝，这里是反叛军的老巢，四舍五入这里的人全都是叛乱分子。

于是除了刚离开首都星、思绪混乱的时刻外，这辈子没将同一件衣服连续在身上穿两天的霍尔曼现任家主，被迫接受了节约用水这一概念。

真正的贫瘠是固体的、凝滞的、可以触碰到形状的。

现在他开始佩服起哈默拉的队伍来。

以武装队长哈尼夫为首的所有成员，休息一日后便开始进行选址筛查。

这些习惯了沙漠的人行走坐下都穿着全套的外骨骼肌，在高温的环境中活动自如。领队的男人更是从不将面罩轻易摘下。

“没办法，哈默拉的仇人遍天下。”

冷淡地笑了一声，刚结束一天工作的高大家伙坐在地下大赌场的侧面庭院中，慢慢地卷着手里的烟丝。

身处哈默拉的星港时，奎里纳曾经试图塞一盒贿赂进对方怀里，却被婉言拒绝。然而到最后，这半盒卷好、半盒零散的烟草到底还是留在了哈尼夫的手中。

他不抽，只是将剩余的部分也卷成细长的小卷，同奎里纳弄好的那一半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

好稀奇的定情信物。

“所有的正规军和黑市星球都盯着我们。”

轻描淡写地说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对方手上不停，面甲不卸。

“野蛮人之间有野蛮人的做法，落到其它势力的手里可不会有什么好事——我见过被送还回来的遗体，碎得像渣渣一样。更倒霉一点，说不定还会连带着你的亲人和朋友一并遭殃。能不留容貌最好。”

所有人都趁着傍晚凉快些的时分喘口气。

革命军的负责人跟着他们跑了一天，挨个盘查合适的地点，眼下也坐在一边给自己扇风。其他人抱着勘验工具、测绘仪器，以及还没整理完的光屏。

只有卡特的怀里抱着一个小猫崽。

从星港一路跟回来的小孩在拿到五里瑟的小费和两小块薄荷糖后，便彻底缠上了这位慷慨的主顾。

自小挣扎在饿死边缘的儿童更有眼色，知道从什么样的人手里能揾到食吃，黏上了就别想甩掉。

前一天的清晨，当小霍尔曼在地下大赌场的门口看见这张熟悉的、鬼鬼祟祟的小脸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被一个陌生孩子给盯住了。

这令年过四十的霍尔曼家主不禁失笑。

可见阿方索才该是例外，大部分小孩都是喜欢他的。

眼下这只猫崽子努力擦干净了自己的脸，露出一个讨人喜欢的笑容来，试图再弄到点什么好东西。

和年龄不符，那双手遍布老茧。

显然在刚失去一条腿时，对方不得不依靠着双臂和手掌爬行或是撑动身体，因此那里的皮肤看上去比成年人还要粗糙，带着一些嵌入灰尘和泥土的沟壑。

小霍尔曼想了想，掏出一块放在胸口的手帕，慢慢地擦拭着对方的小手。结果没两下手帕就被枯燥的皮肤剌出了丝。

不以为意地将东西收回口袋里，笼罩着伪装的棕黑色眼睛望过去。

“擦干净，才能吃。”

他温和地提醒。

经过两天的相处，革命军一方的负责人总算是放下部分戒备，不再像防贼似地防着这位摸不清底细的外来者。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革命军成员看着“卡托·穆勒”先生变魔术一样，重新从兜里掏出一块漂亮的糖，郑重地放在了小猫崽的手中。

连跟随对方走了一路的哈尼夫也叹为观止，他可算是知道这位讲究人的五大箱行李内都装了哪些东西了。

但是年幼的孩子没接。

比起充满吸引力的糖果，对方只是盯着小霍尔曼的手看。

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指节修长又优美，没有一丝伤疤和瑕疵，属于首都星、上流社会、有钱人的手。

塔夫塔尔的小孩慢慢地张开自己的手，贴在卡特的手心，目不转睛地观察。

然后对方小心谨慎地摸了摸那柔软而光洁的皮肤，像是在摸雏鸡或是雏鸭的茸茸新羽似的，动作很轻，且充满着迷惑。

当真的挨到那掌心，黑黑的小手静止了一会，又大又分明的眼睛里流露出怔怔的神色。

紧接着，被抱在怀里的小猫崽挣脱了这看似温柔的手臂，飞快从对方的身上跳下去。

费力地用手撑着身体和墙壁，一瘸一拐的孩子蹦向地下大赌场出口的方向。

对方跑得飞快，没有再去拿那块颜色鲜艳的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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