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国与联邦展开首轮半正式会谈后的第七天,革命军的最高领导者回到了战争前线。
以最快速度回航的阿方索一路上都在处理紧急灾情报告,曾经由比利大君所掌控的星球同样遭受了小型的潮汐侵袭,这一境况使得战后重建工作变得雪上加霜。
当他踩在坚实的地面上,前往简易星港迎接的胡塞露出一脸“得救了”的表情。
不善于处理文书类工作的二把手,差点被无数封急报给逼死。
那些针对前线战事憋不出指摘来的其余高层总算抓到了时机,对胡塞的文盲和不作为展开猛烈的大肆抨击。
然而当这红头发的男人看见对方的脸色,那些火急火燎想要说出口的话语又全都被塞回到肚子里去。
“你先去休息一下。”
他最终说道。
阿方索没接茬,只是让随行卫队成员将飞行器的目的地设为临时指挥中心,然后才伸手拍一拍朋友的肩膀。
“让他们准备开会。”
结果胡塞抓住了新调来的勤务兵的衣服领子。
“你,换一架飞行器。这里我来就行。”
不明所以的年轻人点点头,飞快地从座位上让开,然后转头搭乘了另一艘飞行载具。
总体而言,胡塞的脑子不算太好,但常识还是有的。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永远不要当着外人的面去驳斥一支队伍的最高领袖的意见,如果不想让队伍内蠢蠢欲动的人搞出分裂举动的话”。
等到小型飞艇只剩彼此,他才快速刷新了航行设置:“我说,回休息处。”
“我会把你打晕扛回去,对外就宣称你需要半天时间整理与哈默拉的会谈内容——你知道我一向说到做到。”
阿方索看了对方一会,最终做出让步。
“好,回休息处。”
温和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停留在他的脸上:“只有半天。”
然而没等到达目的地,这位连轴转的变色龙便靠在飞艇的座椅上睡着了。
将所有思绪全都藏在脑子里的男人,连睡觉时也是悄无声息的。
胡塞眼角的余光扫一眼,便手动减缓了飞行器的行进速度。那些随行的卫队也有样学样地跟着慢下来。
其实片刻前的争执毫无意义,因为DK305的临时指挥所和临时休息处挨在一起。
大型舰及以上的船只永远飘在宇宙里,小型舰才有机会降落至地表。倒不是因为规定背后有什么特殊的离谱故事,单纯是因为这里根本没有正规停机坪。
所有革命军的成员苟到如今,基本全都学会了将飞艇当电动车停的技能。只要地表坡度不大于仰角四十五度,就能随地大小停。
在唯一的一块空地上熄灭了引擎,胡塞没有解散卫队,也没有移动,就那样坐在原地发了一会呆。
最后,红头发的家伙下定决定,伸出一只手去,试图将朋友从椅子上扶起来。
然而只是一个最微小的触碰,甚至仅仅是触及到对方衣角边缘的程度,便让阿方索睁开了眼睛。
那双蓝色的眼瞳里带着平静的神色,不像是出自一个刚刚睡醒的人。
轻轻拂开朋友的手臂,对方笑了笑。
“抱歉,刚才睡着了。”
“我自己来就行。”
然后加西亚迅速整理好了泛起细小褶皱的衣服,同时在智脑中对随行人员下达了指令:“辛苦你们了,去休息吧。”
当他走出飞行器,已经恢复了与往常无异的神色,神采奕奕,每一步都显得背脊挺拔。
胡塞抱着枪跟随对方往里走,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那样。
不亲眼见着对方躺到床上他不放心。
这位革命军最高领导者真的会嘴上答应着“就睡了”,然后坐在那里看几个小时的报告和地图。
有那么几个瞬间,胡塞想起自己其实比对方要小上几岁,不禁悲从中来——为着自己揽过来的这份保姆工作。
事实证明他的第六感从不出错。
阿方索简单洗漱完,靠着床头半坐半躺,继而动作无比自然地点开了智脑的光屏。
一大堆各式各样的信息跳出来,有一些是已经在旅程中简单处理完的,更多的则是还没来得及做出书面批复的。
数不尽的事物没有一项回复起来可以获得一个“简单”的评价,人是所有生物中最难搞的一类,他们的诉求五花八门,合理的不合理的,合理但是不现实的,不合理然而必须要做的,全都混杂在一起。
只是简略一眼望过去,胡塞就看见了排在前面的几封信息,是DH7116居民针对房屋遭到打击损毁一事,向革命军提出赔偿的请求。
脑回路粗暴的二把手太阳穴都快要因为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跳起来。
“炸了最多基础设施的是帝国联军,他们怎么不去找莱昂大君和镇压军要钱?!”
阿方索发出轻微的叹气声。
“因为他们不敢。莱昂大君真的会将提出这种质疑的人拎到空地上枪决。”
“我们为了保住他们的脑袋、他们的明天而作战,结果到头来他们觉得革命军好欺负、可以随时随地向我们伸手要钱?!”
将枪托在地上磕出清晰的声响,红发的男人站直身体,嘴里还在“啧”个不停。
“这是单纯的欺软怕硬。”
“不然你以为革命是什么?”
笑着摇头,阿方索示意对方找个地方坐下来。
“制定宏伟的战略目标,实施精准打击,歼灭所有敌人,然后解放每一个受到奴役的人民——这是三言两语的历史记录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事实上更多的时候,我们都在经历原地转圈甚至是阶段性的倒退、忍耐和难以沟通的普通人之间的拉扯,同时还要反抗那些数倍于己方的敌人。”
一听到这样的话题就烦躁,胡塞将自己的头发挠得像团红红火火的鸡窝。
“所以要怎么做?按照这些人要求的给予相应的赔偿吗?”
“不。”
一边聊着天,阿方索一边已经在书写回复批文和解决意见。他的光屏完全向对方展开,没有保留任何**,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在亲手教导自己的副手如何处理类似的事务。
“民众有民众的诉求,他们所遭受的苦难是真实的,我们不能置之不理;但革命军也有革命军的原则,不会无节制地满足一切合理的或者不合理的需求。”
“我们不是某种神棍或是精神偶像,一边倾听祷告一边准备着对这些祷告有求必应。”
“当你无法做出决定,就将那些能够暂缓的提案往后拖,去挣取更多的时间。让相关负责人发布小范围声明——我们会倾听民众的声音,并对遭受打击并蒙受损失的区域启动相关调查,以确认具体的受灾情况。”
“有些驻军负责人并不善于处理这样的文职工作,他们在此之前可能连通用语都认不全,但因为跟随革命军的时间够早,已经站到了相对较高的位置上。”
“所有与我们同行的同伴,终归都得学着去做一些之前没有遇见过的事。”
快速地将回复发出去,滑动得飞快的手指已经点开了下一封邮件。
“现在,那些焦头烂额的人起码获得了一周到两周的走访和调查期,而民众也得到了一个阶段性的回应,足以表明他们并未被遗忘。”
“行行行,我知道,但是这一切都不是你继续处理工作的理由。”
一只手按在对方的光屏上,胡塞把阿方索的胳膊往下按。
“别想糊弄过去。你说了,半天休息。我不傻,也不会被你给骗住。”
阿方索嘴角含笑,不再做更多的辩驳,任由对方简单粗暴地关掉了自己的终端。
“我刚刚醒来,现在还睡不着,你总不能强行要求一个缺乏睡意的人睁眼躺着不动。”
“我信你的鬼话。”
轻蔑地嗤笑出声,胡塞这一次直接坐到了对方的床边,目光灼灼地盯着没一句实话的朋友看。
“你困到靠着飞行器的椅子都能睡过去。如果你非要强调自己不困也成,来聊一聊,反正不准再碰那些工作。”
“这六个小时是你欠我的,是我被迫留在DK305的代价。”
黑发的男人终于妥协了。
慢慢地躺下去,阿方索望着寸步不让的那一个,依旧看不出任何生气的模样。
“好,你想聊什么?”
好时机。
终于抓到了对方的尾巴,胡塞摸着自己的下巴,以不太好用的大脑进行了一番深入思考。
“这趟旅行如何?”
“很不错。”
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阿方索的声音很低。
“苏莱曼给了我一些东西,一份书稿。我在回程的路上读完了它……一本非常值得一看的书。”
“你的人生里只有书和革命吗?”
差点被气笑,无论何时对方都有将话题绕回来的本事,换做其他人大概率要被带偏,但胡塞才不吃那一套。
“就不想想其它的?”
“比如?”
“比如……”
沉吟着思考如何引出之后的话题,吊儿郎当的二把手抱着自己的枪,将之前坐的椅子拖到近前,为自己找了个搁下巴和手臂的好地方。
“比如战争结束之后,和什么人组建家庭之类的。”
这一次阿方索沉默了很久。
当他再度开口,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明显的疲倦。
“对于我而言,永远不会有那样的一天。”
想搞旁敲侧击的人急了,他是准备探探朋友的口风,而不是为了听到这种不吉利的宣言。
“别胡说八道,人总得慢慢安定。”
“你是个大活人,加西亚,活人总会希望成家立业、拥有自己的避风港。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活泼的,热情的,还是安静些的?”
“我帮你留意着。”
那双蓝眼睛望过来,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
“胡塞。”
阿方索轻声说。
“我没办法喜欢上一个姑娘。”
“我也没办法爱上什么人。”
红头发的男人被噎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想要因为这样的答案而发怒,但随即怒气又化作了一些更深层的阴郁情绪。
他慢慢地摸索着握住对方的手腕,抓紧了再没放开。而这一次,加西亚没有躲避。
任由友人安静地攥着,阿方索的视线并未回避。
“我所见过的大部分人都很奇怪。”
温和又舒缓的语调放得很慢,反过来安抚哑口无言的那一个:“他们似乎觉得缺乏反抗力气的人应该自惭形秽、自降身价,受害者的血液仿佛什么污秽之物。但我从不这么认为。”
“我从泥土中来,从斗兽场中来,从加害者的大笑声中来——走到这一步,只能说明我比那些人都更加难以被打倒。”
“如果我没有肩负着不容闪失的革命军队伍,如果我没有站在现在的位置上——”
“这样的来路即便被公然放置在审判台上,我也敢于挺直自己的背脊将其宣之于口。”
“我不会否认普通人对于爱和家庭的渴望,但并非每个人都希望拥有这样的归途。它们也无法成为一个人一生的全部。”
握着朋友滚烫的手指,阿方索轻轻地拍一拍对方绷紧的手背。不同于演讲时的亲和与笃定,长期积累的劳累让他的声音少见地没什么力气。
“因为对于我而言,比那更重要的事情太多。”
“我想带回每一位被维塔大君贩卖出去的儿童,我想亲眼目睹帝国的崩塌,我想看着革命军的旗帜插在每一寸本该成为我们故乡的土地上。”
“你不能给一个饥饿的人讲述爱情故事,因为他吃不下那样的空头支票。他需要一口实实在在的的食物。”
“只有不谙世事的孩子和最幸福最幸运的人,才会相信爱情的价值远在自由之上。”
困倦的蓝眼睛半阖着,显示出说话者确实疲惫到了极点,之前飞扬的神采只是合格的伪装。
“濒死者需要的是一截浮木,一块沾着血的面包。”
“如果你喜欢某位姑娘,那么等战争结束,就好好地、认真地去追求她。”
觉察到胡塞收紧的手指,阿方索又一次笑起来。
“哪怕是那位莎拉。到那一天,如果有那一天,我不会再因为这样的事情而生气了。”
“闭嘴吧。”
心烦意乱的鸡窝头二把手低低叱责了一声。
“给我闭嘴,我不问了还不行吗?”
“你可真是铁板一块,你既然把什么都想明白了,那为啥还要——”
更多的抱怨全都被紧急咽回了肚子里。
因为面前这位难搞的、坚持宣称自己“缺乏睡意”的革命军最高领导者,在带来安心的友人面前,再一次陷入了半睡的状态中。
红头发的男人长久地坐在床边,手里还握着那只遍布伤疤的手腕。
细碎的计数痕迹泛着陈旧的白。
胡塞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