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 第210章 第二百零八章

柯克·赫夫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正值海德曼的警报响彻天际。

两颗边防卫星和地表联合指挥中心呈现出一片鲜红，监控中心无数悬浮屏上的实时监测数值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德国马克那样，无时不刻都在跳动。

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的指挥官懵了。

“什么情况？”

他一边往身上套裤子，一边伸手够自己的外置通讯端口，并且因为动作太急而差点被裤腿拌了个跟头。

“汇报！汇报现状！有来自上级观测中心的预警吗？”

“没有。”

他的副官同样茫然，甚至连上衣的纽扣都扣错了两枚，导致衣服的左右襟看上去长短完全不对称。

“没有任何预警，潮汐是突然爆发的，但污染指数仍在不断攀升中。”

“***！”

柯克破口大骂。

他单腿蹦着将裤子扯上去，然后伸手扣皮带。

“这里又不是矿区，怎么会出现这么大面积的侵蚀！整合部队，全员集合，然后给蒙诺发通讯！”

“请求支援！请求最近的岗哨星球以最快的速度支援！”

蒙诺·赫夫，第二军现任指导员，算是和海德曼的驻地指挥官柯克·赫夫沾亲带故的兄弟。

这对平民出身的家伙好不容易在联邦的部队中崭露头角，算是搭了科学院与金德利元帅互相斗法的顺风车，否则指导员的位置还轮不到蒙诺来坐。

海德曼这颗星球风貌独特。

人类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主大陆的中部大平原。那里一马平川，土壤肥沃，无论是气候、重力环境、温度，还是大气构成，都和旧地十分相近。

甚至于在部分地区，它的土层中所含带的一些微量元素更适宜植物生长。

经过无数代品种改良、足以适应太空严苛高低温环境和部分射线的粮食品种，在海德曼压根没有竞争对手，它们比原本的土著还要能打。

丰收季节的海德曼，会给每一个第一次探访这里的人带来视觉上的震撼体验。

歌曲和文学作品中所提及的无边麦浪，以一种具现化的形势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那是一片无边的海。

一千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看不见山脉和峰峦，好像上帝用刮刀在画布上随手涂抹出一块空白的平。

苏苏里江从大陆尽头的群山处发源，穿过整个最富饶肥沃的中部平原，八千多公里的蜿蜒长度足够它赐予耕种者深厚的福泽。

这样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令海德曼成为当之无愧的宇宙时代三大粮食主产区之一，在历史上与安西和加利多尼亚齐名。

它也是被联邦接管后，最早同步实现完全工业化粮食生产的星球，彻底同原始的种植模式相告别。

毫无起伏的地形适用于一切大型机械。

然而如此优异的外部环境，并未给海德曼的人民带来更好的生活。

克里芬一世时期延续至今的做法，给那些原本处于独立自治状态的小行星埋下了数不清的祸端。殖民地买办的培养和颜色革新的轮番上演，令不愿依附帝国的人吃尽苦头。

混乱才是适合进行利益收割的最佳状态，所以混乱将永无平息之日。

作为距离曾经的首都星沙瓦勒最远的一处粮食主产区，其后的克里芬二世和三世都不想花费大量的精力和资源进行收复，然而他们也不希望一颗如此重要的星球平稳地发展壮大，毕竟每个人都担心宇宙间出现第二个哈默拉。

海德曼临近Ignis，理论上而言相当适合建设大型转运星港，成为连通小玫瑰星域和黑斯廷斯星域的太空枢纽之一，但从未有人将这一提议加以实施。

于是由克里芬家族牵头，旧帝国大量培植买办和武装势力，以间接的形势对海德曼进行管制和榨取。

自武装团伙的手中，每一任帝王都在尽可能地掏取临近上限的粮食，直到王朝末期，昏庸的老克里芬再也压不住那些日益庞大的独立军团，海德曼才同加利多尼亚，以及安西那样，逐渐摆脱了旧帝国的抽血行为。

但是迎接它的并非解放，而是奴隶主的更迭。抽取资源的人从克里芬家族，变成了大大小小的武装团伙，在另外两个粮食主产区被新继位的年轻帝王不顾一切地夺回时，海德曼却因为距离遥远和远征开销巨大的缘故，在经历反复权衡后被弃之不顾。

旧帝国刚分裂的混乱时期，接管这里的武装势力更迭比翻书还快。

每一任在撤离时都会刮走一大片物资，同时焚毁那些可能造福于后来者的新苗。肥沃的土地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焦土，自出生起就终日劳作的原住民饿死在他们赖以生存的泥土间，手中抓着留作新一年种子的干瘪粮食。

等到联邦的版图最终稳定下来，加利多尼亚安全备忘录正式签署，正规的部队才对海德曼的居民进行了批量撤离。

两百多万人口被安插在其他中低等星，大规模机械生产和驻扎军队渐渐取代原始的耕种模式。

自此海德曼彻底成为了功能性星球，常住平民人口不足二十万，几乎已可以忽略不记。

柯克·赫夫作为新一任驻军基地的指挥官，没打算长时间留守这样一颗行星。

他的兄弟态度很明确也很现实——在海德曼驻军基地抓好边防，同时兼管生产职责，将这五年的时间作为外派镀金期看待。等到任期一到，蒙诺·赫夫就会想办法运作一番，将自己的势力和亲信调回临近首都星的的星域，同时推着自己的兄弟平稳地往上再升一级。

结果就在任期还剩最后两年的时候，倒霉的天选之人柯克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潮汐大爆发。

那些地形图上快速蔓延的红色让他呼吸困难，脑袋瓜子嗡嗡作响，差不多快要眼前一黑的程度。

他的个人总结，他的述职报告，他的镀金计划统统完了大蛋。

等到这位驻军基地指挥官冲进地表联合指挥中心，正看见新一波鲜红的预警如同井喷那样降落在中部大平原的地形图上。

这些令人生厌的潮汐透明无色，悄无声息地漫过所有地方，防不胜防，人类更倾向于通过对于熵值、磁场，和力场的异动分析对其进行实时监测。

然而一旦接触到有形的物质，腐化便产生了。

大片的金色如同融化的锈水那样，在被沾染到的瞬间就开始枯朽。

沉甸甸的穗实因为经过改良的基因而愈发饱满，向着地面垂坠，但是下一秒它们的根茎萎缩，仿佛被千万张小口啃咬出碎裂的痕迹。种子坠入泥土，像是落入柔软的水面，却没有发出丁点的响动。

大部分植物在极短的时间内枯死，还有一小部分以违反人类常识的速度，迸发出了细小的新芽。

那新芽飞快地生长，根须也活了过来，所到之处铺连成大片绒毯。

菌丝般的粘腻组织拉出细长的丝，如同被剖开的病变果实。如果掘开受到污染的土层，几乎可以看见在那下面密密麻麻攒动攀爬的根茎。

它们像人类的手指那样，在看似平静的地表下拼命挖掘。

“联系近地卫星基地，进行大面积销毁！”

柯克·赫夫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但不妨碍他当机立断做决定。

“拉出隔离带！不要让它们蔓延到苏苏里江的流域范围内！呼叫太空支援打击！”

这轮粮食减产已成定局，无论如何联邦都要问责下来。

在一桩倒霉的事情发生时，无论当事人有没有做错，又或者只是天降黑锅，总得有人为损失埋单。这一次的埋单对象显然是以第二军现任指导员为首的赫夫一派。

金是没得镀的，倒霉是见者有份的。

如果不能有效抑制住污染源的扩散范围，让这些污染物汇入苏苏里江，奔腾的水流将带着这些东西汇入海洋。

柯克一路小跑飞奔向驻军基地星港的方向，在跳上飞行器的瞬间人还没坐稳就伸手解锁了驱动引擎，身后跟着的副官差点没扒住驾驶舱的门被甩下去。

“一号空中支援舰队和二号空中支援舰队立刻起飞，地面机甲小队开始突入中心区域进行清理作业！”

如果说这个宇宙间对于异种和潮汐的防治问题谁最经验丰富，那么莫过于早已全体下线的第五军，和半路叛变的猎犬监判队。

很不幸，眼下二者谁都指望不上。

前者已经因为失心疯的行为集体躺了板板，后者在作死的道路上大有紧随其后的架势。

疯狗队之所以从维和部队变得臭名昭著的原因之一，在于他们面对污染物时所采取的极端处理措施。

联邦的星核能源矿场是污染高发区，微型裂隙的坍塌又往往发生得悄无生息难以察觉。等到监控中心发现情况不对时，井下的矿工已经粘合成一个整体或是多个整体，开始分批分期往外爬了。

对于这一情况，猎犬监判队的原则只有一个：彻底清除。

现任队长接过整支队伍前，疯狗队只用了短短一年，就让自己从会受到首都星居民夹道欢迎的局面，落至了大家看见小狗标识就会绕道走的地步。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清空受到感染的矿区，进行无差别消杀，以防止污染源扩散或是潜伏型异种突破封锁。

上千人的矿区被完全清空，一个活物都不会留下。等到潮汐散去后，猎犬队将再从别处抽调新一批劳工重启开采程序。

于寂静中蔓延的黑色恐怖令所有人谈之色变。

但柯克没工夫做感叹了。

因为在他终于摸到星港的边缘，即将踏上指挥舰时，听见了数不清的笑声自通讯频道中来。

最早进入隔离区的人和离灾害区最近的人躺在地上，植物的根茎温存地拥抱住他们。

柔软的指尖擦去每一名人类眼眶中流下的长长的、黑色的泪水，再深深埋入融化的脑髓。

“看一看我呀。”

“下个月就申请一次年假吧，可以回布宜诺斯深空港探亲。”

“希望食堂提供更多肉类，不想再吃谷饲料了。粗粮饼好难吃。”

“我的母亲认为我应该留在首都星，我才不要听她的。嘿嘿，我成年了，我想出来看看。”

“报告长官！新型灌溉系统已经全部投入使用！”

那些温柔又多情的低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贴着每一个智脑的接收端，贴着每一个通讯频道，带着明快又轻松的笑意。

艳丽的花毯铺上厚厚一层，所有花苞都在反季节绽放，垂落的绒丝如同细细招摇的手指。

它们向生者诉说着人类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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