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按时回家的人第一次晚归。
坐在空旷大厅里等了很久的亚历克斯想了想,最终把盒子的绑带拆开,将嘤嘤叫的小狗抱出来。
家政机器人送来小盆,这只不满两个月大的小狗崽开始吧嗒吧嗒地舔着羊奶,短短的、肉嘟嘟的尾巴也在飞快地摇。
等到它吃完,男人伸手将小狗举起,放在怀中。
他不喜欢狗,也不讨厌。
他对一切活着的生物都没有太大感情。
人可以被分为骨骼、肌肉、韧带、血管、血液、肌腱,以及淋巴,最有价值的东西被存放在大脑之中。
在这一点上,普通人类和人造人并无区别。
但以普通人作为实验对象会引发极大的法律和道德争论,何况这些自然人出生时没有经过基因筛选,在这一点上,明显新型人类更占优势。
当分针指又走过一圈,男人站起身。
他准备使用智脑联系对方,倘若没有回应,就立刻派人寻找。
想将他拉下来的人很多,尽管他提供了最高安防等级,并且没几个人知晓他有个儿子的事实,意外和风险却总是不讲究容错率的。
就在他发出通讯请求的同一时刻,大门传来解锁的声音。
整栋建筑仅留最上层作为生活区使用,能够通过生物验证进入这里的只有他与法赫纳。
他看见自己的爱子站在门口。
“你怎么——”
亚历克斯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的手里还抱着小狗。
新型人类的脸色惨白到一种可怕的地步,像是再多一步都走不动那样,直直地看过来。
那双一向充满着热忱与爱意的黑眼睛就那样直视着,仿佛要盯着站在大厅里的男人看个分明。
长长的泪水痕迹流过那张脸颊。
男人没再说话,他将扔在扭来扭去的狗崽放到地上,快步跑向对方。
但是这一次,当他伸出手臂,他看见在难过时总是第一时间扎进自己怀中的孩子向后退开一步。
小小的一步。
像是再也站不稳、站不直,法赫纳扶着厚重的雕花金属门扉,整个人缓缓地滑落下去。
第一位诞生于人造子宫中的新型人类慢慢地跪坐在自己的造物主面前,身形塌陷。
当不明所以的亚历克斯以双手拥抱住自己的爱子,他听见他的孩子发出了长长的、野兽般的悲鸣嘶嚎。
“你……你怎么能……啊……”
对方说不出完整的话,所有音节都变得混乱且毫无意义,如同受伤的畜类。
男人听过很多次类似的声音。
发出它们的是那些实验体。
第二代新型人类存在着基因崩溃的缺陷,因为他们的定位是消耗性材料。
他们更像是一种过度衔接,在第一代消耗完毕后,为即将到来的第三代积累数据。
大部分婴儿自出生起便不会获得一个正常的抚养环境,跌倒过一次的农场主总不能每回都把畜牲当孩子养。实验体不应该和普通人类共情,否则随之而来的道德的重压将消磨掉宝贵研究员的心性。
人一旦意识到自己所使用的是毫无区别的同类,太多的计划都将难以进行。
人格转录和同调测试的受试者应该是法赫纳。
这是格鲁萨财团默认的事实。
但是他的孩子坐在桌子的另一侧,轻飘飘地指出“您有一根白发”,然后又笑着伸手去捂他的眼睛,以坦诚的声音诉说着“您是我最爱的那一个,我没有办法做出衡量”、“于我而言,您已经是全部的重量”。
他的理性第一次输给了逻辑之外的事物,手指本能地将写完的试验方案全数删去废弃,将提案更改为《第二代新型人类的加速与大规模培育》。①
农场主又一次昏了头,他竟然允许一批资质不足的实验品进入测试环节。
而那些接受意识考核、上传破碎人格的受试者很少会发出声响。
他们和动物无异,也很能忍痛。
只有在痛到无法维持意识连贯性的时候,才会发出悠长的、代表着**反应的嚎叫。
但现在,亚历克斯在他唯一爱着的那个人身上,听到同样的、羔羊般的呼喊。
法赫纳于他的怀中抬起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窗外浮空轨道的信号灯照进黑暗的大厅,带着红色的长影。
那泪水看起来如同血痕。
*********
“有空去霍斯特家里喝个茶,劳伦斯想办个茶话会。”
朗冲自己多年未见的朋友眨眨眼。
“你的叔父有一些很适合摆下午茶的地方吧?”
“好。”
理解到对方不打算神出鬼没地再次玩失踪,卡特轻微松了一口气。
结果他松早了。
因为拿到想要信息的男人当场卸磨杀驴,一把抄起自己的伴侣翻出游廊的护栏。
“下次见。”
这绝对是小霍尔曼一生中见过的最欠打的笑容。
从他认识对方起,这只筋肉猛兽的脑子里就没装什么正常玩意儿。
他们相识于一次产业巡视。
跃迁点周围熵场的突然活跃,导致霍尔曼家的深空巡航船只出现问题,不得不求助于距离最近的卡姆兰驻军。
于是开着大型舰的青年粗鲁又利索地将他们塞在停机库里拖回去,等到了基地再进行维修。
整个过程耗时一周。
短短几天的时间中,这位闲得没事干的家伙三天两头骚扰霍尔曼家的继承人。
得知求助者的真实身份后,被卡姆兰大泥缸泡得心黑嘴黑的朗摸着下巴,认真思索了半天。
卡特以为对方要发表什么深刻的言论,结果听到一句“霍尔曼家很有钱吧,要不要考虑投资一下我们?我觉得我还挺有投资前景的。”
有个鬼的前景。
但当时脸皮太薄的继承人被这种横冲直撞式的热情搞懵了,他的周围除了艾琳之外,大多是首都星出身的老派世家成员,每个人说话都要拐十八道弯。
还是第一次有人好单纯、好不做作地拉着他的手直接要钱,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卡特稀里糊涂地掉进热情大坑。
现在,他看见着两个大活人直接从空中游廊跳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口气半上不下地吊在胸口,开始反思自己早年的择友观是否正确。
而那位突然冒出来的、怎么看都是男性的“伴侣”本人,离开前还很有礼貌地冲他挥了挥手告别。
小霍尔曼在原地站了差不多有半分钟,差点以为自己半夜撞到了鬼魂或是产生了某种幻觉。
但是他的手腕上还卡着那只刚刚好失效的控制环。
见惯了大场面的卡特最终深吸一口气。
他头一次没克制住上扬的嘴角和刻薄的话语。
“傻蛋。”
而另一边,并不知道自己刚刚收获了一个“傻蛋”评价的男人,正沿着哈维丽大厦的外墙在体验速降。
金字塔一般的建筑斜面坡度很适合这样的操作,法赫纳提供的装备一向好用,让他把自杀式滑雪当冲浪玩,还能一路上轻松避开那些感应扫射器和自动开火扫描器的防御周界线。
卡兰又一次在现实中体验到头发被糊一脸的感觉,星舰的主导者不得不将那些小空间分割成静止状态,以维护自己的形象。
“我要谴责。”
现在他的头发纹丝不动了,堪称反重力仪态,令他十分满意。
“不喜欢吗?”
人类在笑,眼睛亮晶晶的,速度倒是放慢下来。
“不喜欢我就不做了。”
“……”
卡兰认真思考了一会:“喜欢。”
他回答。
“不过我还是会谴责,这是帝王的特权。”
在男人的笑声中,他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他没询问你要做什么,就给出了艾琳的联系方式。”
星舰的主导者流露出一丝好奇。
“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吧?”
一路溜出哈维丽大厦警戒范围外的男人快速翻出一件衣服披在外面,将手套、阻降器之类的工具连带着所有接触到人体的生物信息残留一并销毁。星舰黑了沿路一切监控装置,但首都星总会有一些火过的防御机制。
“嗯,很危险。他不知道我有你和法赫纳兜底。”
“我很少真的看到这种情况发生。”
卡兰笑着说。
“互相推诿的场面倒是见得足够频繁。”
“人活到我这个年龄……”
朗慢慢地组织语言。他的外套之下依然是服务生的制服,这是他准备带回去的伴手礼。
“真正的朋友不会太多,可能只有个位数,你用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行了。我没办法要求每一个人都是毫无瑕疵的圣人,卡兰。因为我自己也不是。”
“每个人所追求的东西都不尽相同。海因茨一边担心着身边人的命运,一边一头扎进去为我奔走;卡特在保全自己最重要的亲人们的前提下,不吝于伸出援手;艾琳我吃不准,她可能会怂恿我一起搞爆破;霍斯特在维护霍尔曼家族稳定的同时,会对一些操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劳伦斯则是追求公平公正之余,额外更爱护我一些。”
“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而在这之外,能够抽出精力和时间,并且不畏惧联邦追责风险悄悄向我施以援手的朋友,很少很少。”
“你已经见到了其中的几个,之后我会带着你见见剩下的几个。”
“卡特算是其中之一?”
星舰的主导者若有所思。
“算是。但我总觉得他没憋好事。”
深吸一口气,朗的眉头紧皱在一起。
“听见那条新闻了吗?塔夫塔尔毁灭了,我不相信这件事完全同卡特无关,他在边境线上投了太多不必要的资产,我不认为他会没有吸取上上一代霍尔曼的教训,明知道篮子快破了还硬是将所有东西全塞进去。”
“这一次时间场合都不对。”
男人轻微地摇头。
“但我记着呢。等他去找霍斯特喝下午茶,我要好好当面问清楚他究竟想搞什么东西。”
野生动物的直觉一向很准。
卡兰不再接话,他只是抬头看向首都星虚假的天空。
那里没有法赫纳的身影。
他的半身正漂浮在宇宙里,悄悄地挖着宇宙树内网的墙角,于自己的身躯中一遍遍地演算着不远的未来。
觉得自己是一只快乐小狗的星舰喜欢人类,喜欢烹饪,喜欢各种语言的歌。
那些血肉的触须长长地舒展,人类的百年在它的眼中不过是一个瞬息。
沙瓦勒毁灭时,这诞生于人类臂弯的造物尚未获得一个完全清晰的自我,它只是依靠本能而行。
但现在,它开始思考生与死,开始思考漫长无期的别离。
“卡兰,我觉得宇宙树内网还有一些不够完善的地方。”
法赫纳快乐地说。
“人类假如愿意聘请法赫纳作为指导老师,未来我可以想出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法赫纳是最聪明的,无所不能。”
“但是我不喜欢宇宙树这个名字。”
星舰有一半都隐没在裂隙间,没有人类乘客的它正在尽情地翻身。
“太狂妄啦,连接了九个自由世界的巨树,又在诸神黄昏时被火焰焚毁,我不喜欢这样的意象。”
宇宙树这个名字,由格鲁萨财团指定。
亚历克斯取得了星舰的命名权,与此相对,他对于内网雏形的设想做出让步。
曾经只是诞生于理论、能够覆盖联邦全域的内网,在近百年的时间内正逐渐成为可行的现实。
“法赫纳喜欢好结局。”
轻轻的呢喃如同呓语,星舰同主导者真正的身体贴在一起。
“如果是我来做……”
它仿佛一个碎裂灵魂的延续,编织着曾经未竟的梦。
“我想叫它数据天穹。”
“那会是一片深邃的、晴朗的,让所有人都能够自由呼吸奔跑的湛蓝天穹。”
①九十五章·名为爱的诅咒曾一笔带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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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