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 第100章 第九十八章

“我不需要。”

卡兰说，他看着可以轻易一只手将自己抱起来的男人，对方正没什么形象地挤在床底下。

“我不需要任何人带我离开，出去吧。”

朗有一小会没说话，他缓慢地向后退去，似乎接纳了这条意见。

但下一秒，男人的手臂一把抄起没什么表情的新型人类，直接将对方“嗖”地一下从角落里拖出来，主打一个攻其不备。

活像是抢了就跑的劫匪。

“可是我想这么做。”

笑嘻嘻地说着，他将帝国的明珠藏在怀里，毫不犹豫地冲到门边，飞起一脚踹开了紧紧闭锁着的大门。

“我说过，我会连偷带抢，把你快速地装进口袋里，然后转身跑掉。”

卡兰像是懵了。

他定定地盯着一口气不喘跑过两条走廊的家伙，一时间没有任何挣扎。扎头发的简单缎带也颠散了，白色的长发很不符合礼仪地乱糟糟垂落下来，被迎面而来的风糊了一脸。

“放肆。”

他说，手紧紧地抓着对方的衣服领子。

“放、放肆！”

很好，连说两句放肆，可见未来的皇帝本人被气到或是吓到了，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朗差不多大笑出声。

空荡荡的宫殿里没有任何人，既没有宫廷卫队，也没有穿梭的侍从，就连那些虚假的监控和防御装置也熄了火。

男人一边跑一边笑：“我还要把你藏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谁都找不到。”

不知为何，他感受到畅快，像是长久以来郁结在心中的一些情绪随着剧烈的运动而烟消云散。

朗的眼眶发痛，他跑过那些台阶，一步跳下去；然后又穿过赫舍丽宫重重叠叠的建筑，怀里揣着他的白山羊。

“一个安全的地方，谁都不能伤害你。”

新型人类没有说话。

不知何时起，对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安静地贴着他。

空旷的花园里只有风的气息，铃兰和紫罗兰垂落下花蕊，花坛的角落中生长着成簇的酢浆草。

这应该属于一个暖融融的春日。

树木的枝条勾连住衣角，挽留不曾回头的男人。

就在朗即将踏出最后一道长长阶梯、脱离这牢笼般的皇宫的瞬间，卡兰拉住了对方。

那双浅色的眼睛看过来，不再是年幼孩子的眼睛，而是百年后他的伴侣的双眼。

纤细的手腕在他的肩膀处推了一把。

“去吧。”

对方说。

“去吧。”

脚下的台阶碎裂，人类坠入黑色的潮汐。

冰冷的无形之物淹没他，但是没有伤害他，只是温柔地将闯入者包裹其中。

下一秒，他的双腿触及坚实的地面，头脑因为太过紧密地贴合着污染源而产生片刻恍惚。

等他看清周围的环境，朗发现自己身处另一所房间。

这里像是一间观察室，也像一间候机厅，四面有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玻璃的另一侧是深邃空旷的星港。比之前大一点的卡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

当朗的视线扫过去，对方也恰巧抬起头。

“你也来看法赫纳吗？”

脱离幼儿期、进入少年期的卡兰已经很好地掌握了礼仪性的微笑，言辞流利，不再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

他带着点初见日后端倪的温和笑容，动作轻盈地站起身来。

“还是说你来送行？”

“送行？”

朗的土匪作风丝毫未改，一把将对方抱起来，这次甚至抱得更牢固了一些，防止这一言不合就融化的家伙溜走。

随即他注意到，这次的场景里有不少人。

透过那通透的落地玻璃，他看见巨大的黑色星舰停靠在星港，一眼望不到尽头。这是他第一次目睹正常的、完整形态的法赫纳，星舰的线条流畅锋利，带着难以忽视的美感。

甚至美得不像一具以战争、毁灭为目而被创造出来的的武器。

而栈桥的另一侧，一艘体型更小些的贝塔级战舰旁，站着许多聚拢在一起的人。大部分人都穿着白色的制服。

“那是法赫纳，我日后的同伴，我的半身。”

卡兰没有挣扎，他全然平静地被突然闯入的陌生人抱着，不太在意这凭空出现、大变活人的诡异现象，右手指向沉睡中的钢铁巨兽。

“它还没有醒来，也没有人能够链接它，所有的同调尝试全部失败了。”

继而他的手转向栈桥的方位。

“那是亚历克斯·马普兹。”

金棕色的瞳孔轻微扩散，朗随着他的话语向外看去。

被众人围绕着的男人满头白发，但与之不相配的是那张远不算衰老的面容。

即便隔着足够远的距离，朗也能看见对方的表情严肃，一种深刻的忧郁和威严笼罩在那眉宇间。

那人回过头去，望一望静静沉睡的星舰，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飞船。

这和他在教材上认识的亚历克斯·马普兹的形象不太一样，联邦大多选取的是对方年轻时的样子。

“他为什么在这？”

“因为他要离去了。”

卡兰轻声说。时空在这一刻交汇，百年后的末代帝王与现在的卡兰同时望着他，像是透过梦的碎片在看一章未竟的结局。

“这是亚历克斯·R·马普兹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航行。”

“他选择亲自前往最大的深空裂隙，然后再无回还。但是释放的随行分离舱在一年后被打捞，人们接收到了定期发送的讯号，里面包含着所有的裂隙资料，以及新型金属矿的样本。”

“在那之后。”

浅色的眼眸闭合，新型人类发出低不可闻的叹息。

“法赫纳的外装甲得到了更迭，此前现有的材料一直无法支撑起如此庞大的战舰进行深空跃迁，直到全新的物质被勘探明了。”

“他确实在路的尽头摘下了群星的密钥。”

朗还想再看一眼这个几乎是一切后续纷乱起源的男人，但所有的画面再一次碎裂。

他掉入层层叠叠的记忆，大部分画面都似浮光掠影般转瞬即逝，如同柔软而易碎的云朵。

等到他最终从**的潮汐里爬起，视线正对上坐在主位上的帝王。

“不会感到乏味吗？”

对方笑着问，一只手支着头颅。

泛黑的血沿着卡兰的呼吸道涌出，流淌在长长的衣摆上。

那是被污染的表现。

爆炸的声音和火光投射在舰桥的同步场景显示上，赫舍丽宫化作焦土。

成年的皇帝表情温和，但带着极大的压迫感。那些涌出的血液无穷无尽，昭示着对方身为“人”的一生即将走向尽头，正如同样快要分崩离析的帝国。

法赫纳的机械臂环绕着自己的主导者，受污染的影响，他们的同步率已经降低到难以维持同调的地步，每一处光屏上都涌现出鲜红的警告。

即便如此，星舰也以守护的姿态簇拥在主导者的身侧。

在这样的状态下，卡兰对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笑一笑。

“我的一生，会让你觉得很贫瘠吗？”

朗分辨不出问这句话的人是目睹着沙瓦勒坠入阿卡夏的帝王，还是自己的伴侣。

但他再一次快速走上前去，将对方紧紧地抱住。

“不会。”

那些黑色的血液化作潮汐，浸染男人的身体：“永远也不会。”

“你说你有着很长很好的一生，所以我相信这样的话。”

“而在那之后，我会继续陪着你走下去。”

每一次故事的结局，每一场内网模拟战沙瓦勒地形图的结局，都会以划过天空的绚烂光带而告终。

但这一回他牵住了对方的手。

“我在你身边，卡兰。”

“我带你离开。”

“好。”

带着笑意的温和声音不算大，男人却还是清晰地听到了这句回答。

卡兰看着他，露出点无可奈何的柔和神态。

祂缓慢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好，我和你离开。”

黑暗中，男人睁开了眼睛。

有一瞬间他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暖融融的液体环绕在四周，让身处其中人仿佛化作回到安全子宫中的未出生胎儿。

随即他收紧手指，紧紧地抓住另一只冰冷的手。即便浸泡在和人体同温的注液里，卡兰依旧缺乏活人的体温。

没有任何犹豫，朗伸出双臂，将自己那勉强成型的伴侣捞进怀中。

金乌的驾驶舱隔绝了一切光线和声音，受损严重的机体进入休眠状态，仅剩驾驶员的生命维持系统还在持续以节能的方式运转。

他靠摸索去分辨怀里的人，对方没有移动，任凭他轻柔又急切地抚摸过闭阖的眉眼、唇齿。

哭泣普遍被认为是一种展示个人软弱面的情感表达方式，往往也对现实毫无助益，他曾对于眼泪同样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

他见过的血和眼泪同样多，无论哪一样都带着如出一辙的苦涩。

但是当他怀抱着安静地蜷缩在自己身边的卡兰，朗将头埋在对方的肩膀处，维持了很久一动不动的姿势。

漆黑的环境无限放大了单人的心跳声。

朗慢慢地将对方的手揣在自己的心口处，让他们共享同一份心脏的跳动。

这一次他没有弄丢自己的白山羊。

他确实牵着对方，从一场漫长的旧梦中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