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白露未晞,俞挽春便从厢房中醒来。
昨日应宴,天色晚后便索性在闻人府中留宿,俞挽春自觉将闻人二表哥的行程一五一十地告诉给大表哥后,便十分心大地回了房。
算算时间,俞挽春估摸着这会儿二表哥应当已经“伏诛”。
“小姐,快来,表小姐送来好大的桃子呢!”
闻人府后园中以桃居多,品种甚凉,所结果肉鲜美皮薄,个头也毫不逊色。
云焕将果篮送到躺椅旁的石几上,俞挽春本还安然晒着太阳,闻言便将话本子从脸上取下,露出一双弯月笑眸。
她泰然自若地拿起一个鲜桃,余光便注意到云焕掩唇含笑。
云焕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语气之中却含着藏不住的笑意,“小姐,闻人二公子现下可在挨大公子的训呢。”
俞挽春早便预料得到,但还是忍不住轻笑一声,慢悠悠地咬一口桃肉,“哦?大表兄是何时逮住那厮的?”
“今日司晨之时。”
俞挽春眨眨眼,“如此说来,那小子是在醉欢间整整一夜了?”
她不禁幸灾乐祸地嘘叹一声,“这下子大表兄看来是绝不能饶过他了。”
云焕却是摇摇头,“这可不是,奴婢听有些个下人说,昨夜大公子便已将二公子带回来了,听闻似乎还带回来一个女子。”
俞挽春微微挑眉,觉得颇为新奇,悠哉游哉吃完桃子,便打算继续晒太阳。
不过这安生时间没有维持多久,俞挽春便被门外动静惊动。
门外仆从毕恭毕敬道,“表小姐,我家公子想请您过去一趟。”
不消细想,俞挽春也知晓这是哪个公子。
她莫名感到一股子心虚,昨夜虽说她倒戈速度颇快,但到底还是被大表兄撞见了她的包庇行径,莫非要她过去说教一通?
俞挽春一骨碌从庭中躺椅上蛄蛹爬起来,想起那年少早熟,小小年纪便已是当家之主作态的大表兄,头疼不已。
院外晴光正好,一路芳草清润百花幽香,从此院出门,向外便是相隔不远的闻人府各个小姐,檐下戗角清露点点滴滴,俟其转身,恰恰与闻人怜漱相遇。
两姊妹视线相交,皆看出彼此的苦大仇深,许是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开口:
“姐姐要去寻大表兄?”
“妹妹是去找兄长?”
此话一出,两人面面相觑,不由得惺惺相惜。
“真是气死我了,那混小子干的好事,到头来竟还将我给贡了出来,”闻人怜漱愤愤道。
俞挽春没想到这闻人二表兄居然还能牵扯出这么多人,看来此人与年幼无差,都是一样的混世魔王,瞧这番还连累其余人。
“届时我可要这小子好看!”闻人怜漱咬牙。
俞挽春莞尔,与她会心一笑。
只是,不等两人捯饬出什么整人的想法,待来到闻人砚院中后,远远见到两人在竹影之中影影绰绰,翠竹似白玉段,竹叶罅隙之间可见熟悉身影被迫端直身体跪在门前。
俞挽春与闻人怜漱一时间不禁为自己捏一把冷汗。
“妹妹,既来了,又何苦久站于此,”一道男声幽幽传来,二人下意识站直身体。
少年声音温朗,但落在俞挽春耳中,不亚于催命的鼓音。
此处门庭清幽,想来闻人砚喜静,院落也是府中清雅之所。院中多竹,多卵石,道旁叶落纷纷,循着竹中小径缓缓向前,眼前豁然,别有洞天。
屋绕兰竹,花圃清整,少杂草,大底与这院落之主脾性相同。抬首见闻人砚手执书卷,宽大袖袍垂落,眼神落在跟前跪得板板正正得的闻人珂身上。
“跪直。”
闻人砚一眼便看出闻人珂试图偷懒的想法,惊得闻人砚一个激灵便将身体绷得刚直硬板一般,腰板杵立,双膝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闻人砚讪笑道,“兄长,你可放心,我保证好好跪。”
闻人砚毫不动容,将视线收回后,便扫向另外的两处竹林角落。
俞挽春这才发现原来闻人怜镜也在此处,只是她同样也迟迟不愿上前,而今三姐妹终于都齐聚一堂。
三人默默在闻人砚面前排排站。
“听闻你要为闻人二求情?”闻人砚慢条斯理放下书卷,瞥向闻人怜镜。
尚且不知闻人珂犯了何事,但被闻人珂派来求情的人忽悠过去的闻人怜镜干咳一声,但忍不住瞪了闻人珂一眼。
闻人珂梗着脖颈连脑袋都不敢抬。
“你们二人,”闻人砚目光又一一从俞挽春和闻人怜镜身上扫过,缓缓道,“一个给这闻人二讨论这不该谈的地方,一个企图隐瞒……”
他的语气算不得严厉,甚至可以说温声轻柔,如沐雨随风,朗润清和,但雨势再小总归算作雨声,宛若阎王点卯,声微却撼人心。
俞挽春已经许久未曾被阿爹找过麻烦,而今回到茳州,不想竟还会被人抓住小辫子。
“阿兄,你不知晓,是这混球骗了我,我这才给你传了话,”闻人怜镜赶忙开口。
“是吗?”闻人砚神情平静,“他还欺瞒于你?”
闻人珂身体一抖,咽了咽口水,“兄长……”
俞挽春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虽说她努力憋住笑意,但眉眼间仍旧不可避免地溢出笑意。
闻人砚瞥了她一眼,随即便看回闻人珂,将闻人珂看得心底阵阵发虚。
“去此烟花败柳之地,此为一罪不可饶,”闻人砚声音转而微冷,温润眉骨压垂,居高而下好似睥睨。
他轻轻攥紧书卷,敲向闻人珂的脑袋,闻人珂“哎哟”一声,下意识护住脑袋,但很快便惴惴地放下手,“兄长,你起码在姊妹面前给我留点面……”
“在女儿家面前谈及此等污糟,更是罪不容宽,”闻人砚声音愈冷,书卷翻转毫不留情地敲出闷响声。
闻人珂一声也不敢反驳,叫苦连迭,“兄长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闻人砚声音极轻,“去祠堂跪上一月,待阿爹回来,再待其发落。”
闻人珂听到这里顿时激动起来,“兄长,我是不该去醉……咳咳那个地方,但是我也罪不至此啊,你若是告诉给阿爹,我还活不活了,你……你还是现在打死我吧。”
他一副悲怆凄惨苦相,将脑袋凑到闻人砚书卷下,眼睛一闭,便是要死要活的模样。
俞挽春终究没忍住,笑出声来。
“哎你看,兄长,挽春妹妹也觉得我十分凄惨了,你说是不是,兄长?”闻人珂厚着脸皮道。
闻人砚并不搭腔,拂袖收起书卷,“至于你们……”
“下去好生反省,莫要将这小子的坏习气染到身上,”他整理好袖子,仍是端整雅正的翩翩君子之姿。
这三姊妹忍笑忍得辛苦,闻人珂则是再也不敢存什么凑热闹的想法,他气馁地低下头,哀声叹气。
闻人砚生声音平平,“你在叹什么气?”
闻人珂终于想起兄长不喜他的衰颓气,连忙闭上嘴,“没什么没什么兄长,兄长,我都听你的。”
“阿兄……”
众人各有心思,俞挽春耳尖,听见由远及近的轻缓脚步声,她下意识寻声探去。
远处竹林分布不算密集,疏影丛中还可见纤细青衣徐来,远远看去言其弱柳扶风毫不为过。
那人步履款款,身姿如迎风孱弱病西子,两腮凄凄无血色,皮肤苍白,乃至细小青筋竟似皮下蛊虫,仿佛欲将这可怜的雪肤撑得透明到破体而出。
她年龄显然偏小,应与俞挽春年岁相仿。虽说一眼看去便是病骨破碎支离,可这衰色却未破坏这灵秀清颜,若涤荡清水的杨柳枝芽,轻挹西江水,漂然若柳叶。
俞挽春瞬间便想到了她曾数次听闻过的那常年缠绵病榻,被闻人砚捡回府照拂的闻人府三小姐。
——闻人行徵,若未记错,应是此名。
若细算下来,她应比俞挽春小上几月。
“行徵,因何出来?”闻人砚微微蹙眉,“外面风寒。”
“阿兄,我是看你不在,但那位姑娘醒了,便想来唤你,”闻人行徵柔柔出声,正如她这人一般,清浅得似无根浮萍。
“你身边并非无侍从,下回莫要再平白糟践身子,”闻人砚令人去取来披风。
“各位姐姐,还有二哥,你们这是?”
闻人行徵任由丫鬟给自己披上披风,哪怕此时状似疑惑地开口询问其余几人,视线却始终未从闻人砚身上移开,声音轻得近乎耳语轻喃,眸光婉柔。
“唉……行徵妹妹……没什么,我这……我这跟兄长姊妹们闹着玩呢,”闻人珂可不敢在她提些自己干的好事,轻轻动了动麻木僵硬的膝盖,苦兮兮开口。
“哦?是吗?原来如此,那二哥便继续好好跪着吧,”闻人行徵实则也并不在意他跪下的缘由,只是温柔一笑,又看向闻人砚。
“阿兄,你现在可要去我房中去看看那位姑娘?”
闻人砚微微颔首。
俞挽春眼珠子滴溜转,见眼下应当是不会再被表兄找麻烦,便悠闲地问了一嘴,“大表兄,那位姑娘是怎的了?”
“她症状颇有端倪,大夫也瞧不出有何问题,始终昏迷不醒,”闻人砚轻轻摇头。
“昏迷无症?”
俞挽春收起了清闲的神态,下意识重复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