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陆青最后等来的不是苏妈妈,而是一个身材矮胖、面色阴沉的中年男人。他姓马,是新任的福利院院长。
马国富的到来,像一片沉重的乌云,彻底遮蔽了春晖福利院最后一点阳光。他带来的不是慰藉,而是彻骨的寒意。
马院长,全名马国富,他并不胖,但骨架粗大,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廉价西装,勒得他圆鼓鼓的肚子更加突出。
一张方脸上嵌着一双小眼睛,眼珠浑浊,看人时习惯性地眯缝着,带着一种审视和算计的精光。嘴角总是习惯性地向下撇着,仿佛全世界都欠他钱。
他走路带着风,皮鞋踩在福利院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步都敲在孩子们紧绷的心弦上。
他上任的第一天,就背着手,像个巡视领地的土财主,把福利院里里外外转了个遍。
他挑剔地指着墙上剥落的墙皮、院子里疯长的杂草、食堂里油腻的灶台,嘴里啧啧有声:“浪费!太浪费了!国家给的钱,社会捐的物,就这么糟蹋?管理太混乱!太混乱!”
孩子们挤在走廊里,怯生生地看着这个陌生的、散发着阴沉气息的新院长。
张奇站在最前面,梗着脖子,眼神里带着不服气。
陆青则缩在人群最后,把自己尽可能地藏在阴影里,只有那双沉静的眼睛,透过前面孩子的缝隙,一瞬不瞬地观察着马国富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
马国富的目光扫过孩子们,最后停在食堂的方向,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他没有发表什么“就职演说”,只是冷硬地丢下一句:“以后都给我规矩点!谁不听话,没饭吃!”
然后便背着手,走进了原本属于苏玉梅的院长办公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彻骨的寒意从这天起,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了福利院的每一个角落。
最先感受到变化的是孩子们的胃。
午餐时间,孩子们像往常一样涌向食堂,却发现气氛不同以往。打饭的窗口前,刘姨的脸色很难看,她手里拿着勺子,却迟迟没有动作。马国富背着手站在旁边,像一尊门神。
饭菜的分量肉眼可见地缩水了。以前勉强能吃饱的米饭变成了浅浅一层,飘着几片菜叶的汤寡淡得能照出人影,那偶尔出现的、令人期待的肉星,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孩子们端着明显轻了许多的碗,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茫然和饥饿。
“看什么看?都给我吃干净!一粒米都不许剩!”
马国富的声音像破锣,敲碎了食堂里短暂的寂静,“以后就这样!省下来的钱,用在刀刃上!给你们改善环境!”
改善环境?孩子们看着碗里清汤寡水的饭菜,再看看马国富身上崭新的、却依旧掩盖不住廉价质感的西装,懵懂的小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类似怀疑的情绪。
陆青端着碗,走到角落坐下,低头看着碗里少的可怜的食物,手指用力地捏紧了搪瓷碗的边沿,指节微微发白。他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抱怨,也没有去争抢。
他只是默默地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吃得极其缓慢而认真,仿佛要把每一粒米的滋味都嚼出来。饥饿像一只冰冷的小手,攥紧了他的胃。但他知道,吵闹和眼泪在这里没有用。
夜晚成了更难熬的时光。福利院的供暖本就勉强,马国富一来,就以“节约开支”为由,大幅削减了供暖时间。
初春的寒意尚未退去,冰冷的空气从窗户缝、门缝里钻进来,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孩子们单薄的被褥上。
黑暗的宿舍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压抑的抽泣声。白天吃不饱,晚上又冻得睡不着。
有年纪小的孩子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哭了起来:“院长妈妈……我冷……我饿……” 这哭声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很快引来了更多低低的啜泣。
“哭什么哭!再哭都给我滚出去!”
马国富粗暴的声音在走廊里炸响,伴随着他沉重的脚步声。
哭声瞬间被掐灭在喉咙里,只剩下恐惧的、压抑的哽咽。孩子们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陆青躺在冰冷的被窝里,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寒冷让他蜷缩成一团,胃里空落落的绞痛感一阵阵袭来。
他听着黑暗中压抑的呼吸和啜泣,听着马国富在走廊里巡视时皮鞋发出的、如同丧钟般的“咚咚”声,那双沉静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愤怒吗?委屈吗?当然有。但他更清楚,这些情绪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像张奇那样用拳头反抗?只会招来更严厉的惩罚和克扣。
哭泣和哀求?马国富那张阴沉的脸已经写满了答案。
他像一只在寒风中蛰伏的幼兽,本能地收敛起所有可能暴露弱点的情绪,将所有的感知都调动起来,去捕捉空气中每一丝危险的信号和可能存在的转机。
力量。陆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个词的分量。
没有力量,连基本的温饱都成了奢望,连哭泣的权利都会被剥夺。他需要力量,一种能保护自己,也许还能保护身边这些同样瑟瑟发抖的伙伴的力量。
不是张奇那种蛮力,而是更隐蔽、更有效、能一击即中的力量。他想到了书里读到的故事,那些运筹帷幄、以弱胜强的智者。
机会在哪里?他默默地想着。马国富这种人,贪婪又胆怯,他克扣孩子们的伙食和用度,一定是为了中饱私囊。他需要证据,需要让他的恶行暴露在阳光下,暴露在能真正管住他的人面前。
日子在饥饿和寒冷中一天天捱过。福利院的气氛压抑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厚布,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孩子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眼神里多了惊惶和麻木。
张奇虽然依旧横冲直撞,但在马国富绝对的权威面前,他的拳头也显得软弱无力,几次顶撞换来的是全宿舍的饭菜被克扣,他也在其他孩子埋怨的目光中渐渐蔫了下去。
陆青则变得更加沉默,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他依旧看书,但地点换成了更隐蔽的地方——废弃储物间的角落,或者锅炉房后面堆煤渣的狭小空间。
他观察着马国富的行动规律:他喜欢在午后关起门来在办公室待很久;他每隔几天会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离开福利院,很晚才回来;他对前来视察的街道工作人员和稀少的捐款人总是点头哈腰,笑容谄媚,等人一走,脸立刻拉得老长,骂骂咧咧。
陆青把这些细节,像拼图碎片一样,默默地收集在心底。
这天下午,陆青在锅炉房后面看书时,无意中听到两个来添煤的护工阿姨在低声抱怨。
“……姓马的也太不是东西了!连孩子那点口粮都克扣!你看看小豆子,饿得走路都打晃了!” 这是刘姨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唉,谁说不是呢!可有什么办法?他是院长,一手遮天。听说他跟上面管民政的有点关系……”
另一个护工叹着气,“苏院长在的时候多好,省吃俭用都想让孩子们过好点。现在倒好,孩子们饿得嗷嗷叫,他倒好,我看他那个肚子,可是越来越圆了!”
“举报?谁敢?饭碗还要不要了?再说,没凭没据的……”
“是啊,没证据……要是能抓住他把柄就好了……”
护工的声音渐渐远去。陆青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里捏着书页,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证据……机会……
几天后,一个消息像微弱的电流,瞬间激活了陆青沉寂的心湖。
街道办事处的王主任打电话到福利院办公室,通知马国富:下周一下午,区里的领导会来福利院进行“基层慰问和调研”,同时会有几家本地媒体随行采访,让他做好准备。
马国富接电话的声音透过虚掩的门缝传出来,是前所未有的热情和恭敬:“是是是!王主任您放心!我们一定准备好!把最好的精神面貌展现给领导!让孩子们都精神点!……是是是!感谢领导关心!感谢媒体朋友宣传!”
电话挂断后,办公室里传来马国富兴奋的踱步声和哼小调的声音。
“领导视察”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涟漪时,陆青沉寂的心湖就沸腾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马国富的贪婪和紧张。
他知道,这是马国富最在意“面子”的时候,也是他最可能暴露本性的时刻。
紧接着,他把所有护工都叫去开会,严厉地吩咐要彻底打扫卫生,让孩子们统一换上相对整洁的衣服,排练几句欢迎词和感恩的话,务必把场面做足做好。
整个福利院因为领导的即将到来而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