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章
精致的西洋钟摆摇摇晃晃,滴答滴答的时间流逝着,养心殿屏退了仆从,浅淡的药香萦绕在这对举案齐眉多年的帝妃之间,显得格外和谐安宁。
“估摸这个时辰璟明也快下学了,你连日侍奉朕辛苦,早点回宫好好歇息。”宋承帝平躺榻上,目光仍落在俪贵妃端庄秀丽的面庞之上,语气格外低柔,不乏宠爱与关切。
俪贵妃丹唇边漾着一抹笑意清浅,仔仔细细替他掖好被子,方才回道:“任何事都没有陛下的龙体安康要紧,臣妾已让阮禧去文华殿接三皇子下学,您刚喝了汤药,现下定然有些困乏,臣妾想多陪您一会,等您睡着后再走。”
宋承帝心间不禁泛起一阵暖意,眼底含了几分深情,回望贵妃笑靥,应声。
“好,朕就听爱妃的。”
宋玄钦尚未苏醒的那段时日,是姜琳琅衣不解带地在他跟前侍奉。贵妃本来身子就不好,自己其实也要养息,却仍在他生病的时候无微不至照料,即便到宋玄钦苏醒,也并未向自己道明这期间的寂寞与难过,无助与彷徨。
听说贵妃总在深夜里望着自己暗暗垂泪,模样担心至极。
最后还是温思齐跟他细细讲述了一番,方才令他后知后觉。
虽然后妃侍奉君上本是职责所在,但宋承帝依旧感慨的是,姜琳琅一如往昔,仍似当年在潜邸那般温柔贤惠,恪守纲常。
她不仅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将诸儿女照顾得极好,就连太子都有跟他提到俪贵妃这段时间亲力亲为,劳苦功高,而且但凡有关于宋承帝的贴身之事,贵妃也从不假他人之手。
从挑拣药材,到翻阅医书,煎煮汤药,无不周全仔细。
宋承帝向来赏罚分明,虽然俪贵妃没有跟他言说半句邀功,但他总觉得要赏她点什么。
出神之际,俪贵妃温柔的声音再次传来,中断了宋承帝的思绪。
“陛下在想什么呢?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
宋承帝回视着那双眼里的关切与温暖,蓦地忆起多年来两人相处间的种种柔情蜜意,他沉吟了片刻,认真道:“朕细细思量了一番,想择个吉日,晋一晋后宫妃嫔们的位份......”
后宫上一次晋封妃嫔还是去年端午时候,那会俪贵妃的族妹琇贵人姜玲珑正得盛宠,宋承帝本属意将其晋为嫔位,但谁也没料到后来发生的事,所以到最后,这晋位的册封礼也就没成。
宋承帝意外认真的神色令姜琳琅心头顿然一跳,她压下内心难言复杂的惊与喜,一边道:“陛下的恩泽遍布六宫,不知是哪位姐妹有此殊荣?”
“自然是有长乐宫。”宋承帝面庞上的笑意缱绻,“爱妃侍奉朕多年,又掌管六宫大小事,劳苦功高。朕打算晋你为‘皇贵妃’,你意下如何?”
宋国皇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乃名副其实的位同副后,无上尊荣。
可,为何不是皇后呢......?
宋国重嫡庶,倘若姜琳琅能成皇后,子凭母贵,那她的孩子自然也就成了尊贵的嫡子,父亲想要璟明争取继承的夙愿希望也便多了一分......
自端宜皇后去世后,皇后之位早已是空悬多年,这是多少后宫女子的希冀,俪贵妃无疑是离这个位置最近的人。她协理六宫多年,几乎触手可及,但宋承帝如今的意思,只是晋姜琳琅为皇贵妃,并非许她母仪天下的尊荣。
是她并不相配,还是另有缘由?
强压抑着内心如潮水上涌而来的苦涩,俪贵妃矜持拂袖,笑脸迎人,显得无懈可击。
接着便盈盈拜倒:“能得陛下信任,是臣妾的福气。陛下愿册臣妾为皇贵妃,于臣妾而言无疑是殊宠隆恩,臣妾定然恪尽皇贵妃之责,努力管束后宫,尽心侍奉君上,孝顺太后,不负重托。”
“如此甚好。这皇贵妃之位,朕一早便属意于你,爱妃乃是朕多年的枕边人,自然信任,也知道你定然当得起这个位子。”宋承帝叫她免礼,又说道:“另外兰香阁的舒贵人,她侍奉朕也有时日,原本她就是纪国与宋国交好的象征,朕不能薄待,便也准备一道晋封,册为舒嫔。”
俪贵妃与舒贵人本有些龃龉,此番宋承帝抬举恩宠,姜琳琅又未能如愿得到后位,一时间,心中的情绪交织酸涩,只恨当日没有在兰香阁好好打压她,以至于姜琳琅今日得封皇贵妃,竟也让舒贵人顺道捡了个便宜,成了一宫主位......
何其可恨。
姜琳琅笑意微滞,察言观色一番,方才谨慎道:“陛下好意,但舒贵人前些日子侍奉陛下不周,也累及陛下龙体安康,这才被太后责罚。臣妾觉得,嫔位掌一宫事宜,需得事无巨细,能力出众。舒贵人年纪尚轻,资历还浅,恐怕一时难当此任,若他日舒贵人有幸诞育子嗣,陛下再晋封赏赐也不迟......”
宋承帝却意外坚定,回道:“太后之前因故命舒贵人禁足,如今罚也罚过了,此番晋位也是意在安抚纪国国君,毕竟宋纪盟约尚在,眼下边境亦是不平,只有两国关系密切,才能防止敌国有可乘之机。朕,不能不加以重视。虽然舒贵人资历尚浅,但她的性子素来如爱妃一般温婉妥帖,若有不周到之处,你身为皇贵妃,耐心调教一下也就是了。况且,舒贵人向来循规蹈矩,行事并不出格,你的话她自然会听。”
宋承帝这番话不仅维护了舒贵人,甚至抬了俪贵妃一把。事涉两国交好,话已至此,姜琳琅再劝便是不知轻重,只能点头应下。
“是,陛下既已交代,臣妾自会谨遵。”
·
“阮禧,眼下什么时辰了?”
俪贵妃刚拣了药材吩咐御医去煎好,阮禧听到主子问,望外头思索了下,回答道:“娘娘,快亥时了。”
阮禧见到贵妃面上难掩疲惫,又轻声询问:“娘娘,您在养心殿陪伴陛下许久,要不要早点回宫歇息?这里有温公公和御医照看,应无大碍。”
俪贵妃垂首端详着宋承帝沉睡的模样,念及晚些就是喝药的时辰,宋承帝难得睡得安稳,她也一时不忍叫醒。
她抬手抚平榻上之人微蹙的眉心,低声道:“再等等罢。”
从前姜琳琅刚入潜邸,与陛下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所以总觉得彼此间的日子还长。但自入宫后,又兼宋承帝大病一场,姜琳琅逐渐明白,彼时的心境是会随着时间与处境慢慢改变的。
三皇子出生以后,她关注的重心转移,也不再费心取悦君王,虽有族妹趁虚而入,但她也只能忍耐一时,扛起协理后宫的责任,从不跟宋承帝透露.出半点怨念。
可在这几天姜翰墨的轮番压力之下,姜琳琅忽然觉得自己累极。
她生出了一念——不想再为姜翰墨做事了。
什么羌姬,什么家国大计,眼下都不重要了。
姜琳琅不过是一介女流,一位怜爱孩子的母亲,她没有那么大的抱负,也犯不着为此拼命。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宋承帝的身体的确已然大不如前......所幸,宋玄钦对她仍有情爱,而这点今日来明日去的怜悯,但愿还能庇佑她们母子。
贵妃垂眸凝视着君王的脸,不禁有一瞬出神,目光也渐渐生了痴意。
“是你教会了臣妾,没有什么比紧握在手中的权力更重要。但愿陛下,还能多多眷顾臣妾一些......”
阮禧观她低语呢喃模样,不禁开口问:“娘娘,您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姜琳琅背身拂去眼角欲垂的泪,将情绪掩藏,“陛下既未醒,那我们先回宫罢。”
“是。”
怎料,贵妃抬脚刚要走,却乍听见宋承帝似乎陷在睡梦中,复又紧拧眉心,呓语不断。
姜琳琅微微诧异,和阮禧对视了一眼,随后悄然俯身靠近,终于听见了宋承帝在梦里说的话。
那低哑眷恋的语声蓦地撞入贵妃耳膜,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窈窈......”
已故端宜皇后的闺名,姜琳琅亦许久没有听到了。
那一抹皎洁的月色离去得太早,故而宋承帝至今仍是念念不忘,即便姜琳琅日日夜夜陪伴帝侧,衣不解带,呕心沥血,可宋承帝梦里想见的,始终只有一个端宜。
——“朕打算晋你为‘皇贵妃’,你意下如何?”
——“这皇贵妃之位,朕一早便属意于你。”
端宜秀毓名门,生性活泼,笑容明媚。她虽去得早,但留了一双儿女长大成人,皆是出类拔萃,人中龙凤。
姜琳琅从一开始,就已输得一败涂地。
幡然醒悟,俪贵妃苦涩而笑,心绪凄迷。
“原来陛下,还是忘不了她......”
母仪天下的尊荣,君王从前已许一人。如今,便再难许第二人。
皇贵妃之位,是姜琳琅屈居人下的诅咒,即便那人已死,也要永远压她一头。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