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骤然冷凝的气氛。
顾景精心准备的说辞,果然在宜贞帝心中掀起了波澜。
他垂手而立,言辞恳切却又句句藏针,将顾泉与云锦的关系描绘得不堪入目,更将李华之死引向了“争风吃醋”“因私废公”的方向。
“父皇,三弟他……怕是真被那仙品居的老板迷了心窍啊!”顾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不仅多次亲自前往,更是将人接入府中,李华也曾是那儿的常客,与那男妓过从甚密。儿臣听闻,三弟上次更是为了此人,直接闯入了李华的府邸!那李华纵然有罪,可三弟此举,难免落人口实,说他是为了一个男妓才如此大动干戈,这若传扬出去,皇室颜面何存啊!”
他刻意引导,将顾泉塑造成了一个色令智昏、公私不分的形象。
“够了!”宜贞帝沉声打断,“无凭无据,岂可妄加揣测你皇弟?”
宜贞帝初听时,龙颜震怒,但他毕竟是帝王,瞬间便压下了火气,审视的目光落在顾景身上。
他知顾景与顾泉素来不睦,这番言论,难保没有借机攻讦,争夺圣心的嫌疑。
顾景立刻躬身:“父皇明鉴!儿臣岂敢诬陷三弟,只是此事在坊间已有传闻,儿臣是担心三弟被小人迷惑,行差踏错,更损及皇家声誉,这才冒死禀报!那仙品居的老板确实与三弟关系非常,李华也确实因他而死,此乃事实,父皇一查便知!”
帝王本就多疑,此刻顾景说得有鼻子有眼,细节详实,尤其是顾泉闯入李府救人,以及随后李华迅速被弹劾处死之事,时间上太过巧合,由不得宜贞帝不起疑心。
哪怕只有三分真,也足以在他心里种下一根刺。
宜贞帝沉默不语,面色阴沉如水。
半响后,他挥挥手,语气听不出喜怒:“此事,朕知晓了。你退下吧。”
顾景依言退出御书房,转身的刹那,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宜贞帝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疑虑。
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快意,父皇起疑了!
这一次,他倒要看看,顾泉还如何能像从前那般轻易脱身!
只要种子种下,自有生根发芽之时。
只要父皇深究下去,顾泉与男妓的丑事必定败露,娶了瑶国公主又如何?太子之位空悬,日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回到自己府中,顾景心情颇佳,信步走入书房。
不多时,姜遇端着刚沏好的茶走了进来,将茶盏轻轻放在书案上,正要退下,却被顾景叫住。
“过来。”顾景声音愉悦。
姜遇脚步一顿,垂首应道:“王爷有何吩咐?”
顾景拍了拍自己的腿,姜遇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走近。
刚走到近前,顾景便伸手一把将他拉过,让他跌坐在自己腿上。
姜遇身体微微一僵,却并未挣扎。
“今日天气甚好。”顾景手臂环住他的腰身,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你之前不是总念叨着想出去逛逛么?本王今日心情好,允了,让下人跟着你去,想买什么尽管买。”
姜遇垂着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
若是以前,听到顾景允他出门,他定会心生欢喜,觉得对方心里或许有他一丝位置。
可如今,他早已明了,自己在顾景眼中,不过是个逗趣的玩意儿,一个知晓太多秘密而不能放走的囚徒。
那点微弱的期待,早已在一次次的失望中熄灭了。
他心中涩然,低声道:“谢王爷,奴才……不是很想去。”
顾景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手指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不想去?那你想做什么?说说看,本王今日心情好,许你一个愿望。”
姜遇沉默着,并未立刻回答。
愿望?他还能有什么愿望?
“王爷赏奴才什么,奴才便要什么。”
顾景捏了捏他的腰侧:“那多无趣,即说是赏你的,那便要你来说。”
姜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知说出那个词会引来什么,顾景每次听到都会勃然大怒。
但既然顾景让他说,那他便说了,因为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求。
姜遇深吸了一口气:“奴才……求王爷,放奴才自由。”
这句话,他说过不止一次。
而每一次,都如同触动了顾景的逆鳞,换来的不是厉声斥责,便是更加变本加厉的折辱与禁锢。
“自由”二字,在顾景这里,几乎是禁词。
姜遇已经做好了承受怒火的准备,他甚至能想象到顾景下一刻便会阴沉下脸,用最伤人的话语刺穿他。
出乎意料地,顾景这次并未发怒。
他抱着姜遇,手指缠绕着姜遇肩头的发丝,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人人都想往高处爬,偏你总想着往外走。是本王的王府亏待你了?还是你觉得,离了王府,你这身子骨能熬过几个寒冬?”
他的手掌顺着姜遇的脊背滑下,慢慢向前移到他的腿上,最后停留在他的腿根,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还是说……你还想着离开王府,去找个女人,娶妻生子?”
他低笑一声,气息喷在姜遇耳畔,“你能生吗?嗯?”
姜遇猛地一颤,死死咬着下唇,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最痛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头垂得更低,单薄的肩膀微微发抖,几乎要蜷缩起来。
屈辱和伤心同时涌上心头,让他浑身发冷,他最不愿被提起,也最不愿面对的,就是这具被顾景亲手摧毁,变得不男不女的身体。
顾景仿佛并未看到他瞬间煞白的脸色,继续慢条斯理地说着:“看来是本王让你吃得太饱,穿得太暖,没过过苦日子,才让你总生出这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姜遇紧紧闭上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他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困在华丽的笼中,连向往天空都成了一种罪过。
他所有的一切,无论是这残破的身体,还是眼下这看似安稳实则屈辱的生活,都是顾景赋予的。
是好是坏,都由不得他选择。
若没有遇见顾景,他或许不会变成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可若没有遇见顾景,留在外舍,在那见不得光的地方任人作践,恐怕早就被折磨得没了人形吧。
这么一想,倒不知究竟哪种结局才算更好了。
宜贞帝派出的密探很快便将查证的结果呈报上来。
顾泉确实曾多次前往仙品居,与仙品居老板关系匪浅,不仅将其接回王府,更在李华强行掳人之时,闯入工部侍郎府邸将其救出。
而自他上次敲打顾泉之后,直至大婚,顾泉确实未再踏足仙品居。
调查也证实,李华确系贪腐,其被弹劾罪证确凿,但其屡次骚扰仙品居老板,甚至意图用强,也是事实。
听着密探的禀报,宜贞帝的脸色越发阴沉。
他挥手屏退众人,只留下贴身大太监苏伏在旁。
“混账!逆子!”宜贞帝猛地将手边的茶盏扫落在地。
他胸口剧烈起伏,不是因为顾泉可能因私怨对付李华,帝王之术本就包含利用与制衡,若顾泉能干净利落地除掉一个蛀虫,他或许还会赞他一句手段了得。
他怒的是,顾泉竟真的与一个男妓纠缠不清!这是他最深恶痛绝之事!
“男妓……仙品居的老板……”宜贞帝喃喃自语,眼中寒光闪烁,帝王的猜忌瞬间压过了父亲的怒火,“苏伏,你说,那仙品居的老板,当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妓?还是……有人精心安排,故意接近泉儿?”
宜贞帝思维立刻转向了最危险的方向。
顾泉是他属意的储君人选,如今又刚与瑶国公主联姻,地位敏感。
若这云锦是敌国细作,或是朝中政敌设下的美人局,那后果不堪设想!
苏伏深知此事敏感,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斟酌词句:“陛下息怒。老奴愚见,三王爷天资聪颖,心思缜密,或许……只是一时不察,被那等下贱之人迷惑了心智。王爷自陛下教诲后,便未再与之往来,可见心中还是以陛下教诲和江山社稷为重的。”
宜贞帝重重地叹了口气,怒火渐熄,取而代之的是的疲惫与挫败。
他揉了揉眉心:“苏伏,你跟了朕几十年了。你说,朕是不是真的老了?所以这些儿子们,一个个的,都敢阳奉阴违,明知朕最厌恶什么,却偏要碰什么?逸儿荒唐,死得不堪!如今泉儿也……哎……”
他并未说下去,但未尽之语充满了失望。
苏伏心中凛然,知晓宜贞帝此刻需要的不是附和,而是开解。
他忙道:“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何出此言?三王爷年轻气盛,偶尔行差踏错也是有的,正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重要的是知错能改。王爷如今已大婚,行事愈发稳重,想必早已将那不堪之人之事抛诸脑后了。陛下切莫因一时之气,伤了龙体。”
宜贞帝沉默良久,才幽幽道:“都是朕当年造下的孽……如今,是老天在惩罚朕吗?”
他似乎在回忆某些不愿触及的往事,语气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晦暗。
苏伏不敢接这话茬,只低声道:“陛下多虑了,您是天子,洪福齐天。”
宜贞帝甩开那瞬间的脆弱,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酷。
他沉吟片刻,做出了决断:“去,给朕彻底查清那男妓的底细!籍贯何处,在仙品居多久了,与哪些人来往密切……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朕查个水落石出!若有任何可疑之处,立刻来报!”
他顿了顿,语气冰寒:“若他身份干净,只是个贪图富贵、魅惑主上的贱籍……”
宜贞帝眼中杀机一闪,但随即又压下。
他改口道:“……若他身份干净,便寻个由头,让他自愿离开宜都,给他一笔足够他下半生衣食无忧的银钱,让他立下字据,永世不得再踏入宜都半步,更不得与泉儿再有丝毫瓜葛!若他不识抬举,就让他永远消失,朕不能留这个隐患。”
一个无足轻重的男妓的性命,在帝王眼中,与蝼蚁无异。
他要的,是斩断一切可能影响顾泉,影响朝局的不稳定因素。
苏伏深深一躬:“老奴这就去办。”
殿门缓缓合上,将帝王复杂的心事隔绝在这深宫之中。
宜贞帝独自坐在龙椅上,望着殿外恢弘的宫殿,眉头紧锁。
他实在想不通,自己那个一向冷静自持的儿子,怎么会偏偏被一个风月场所的男妓迷住了心窍?
宋檀玉看着为自己忙碌的云锦,心中既感甜蜜又焦虑。
他靠在床头,叹道:“若我不曾受伤,说不定我们现在已经在回云城的路上了。”他顿了顿,又道,“我这伤其实也不重,再休养几日,咱们便可动身,路上在马车里,一样可以静养。”
云锦动作微微一滞,将药碗递过去,温声道:“你的伤需要静养,路上颠簸,万一伤口裂开,更麻烦,等伤养好了再说。”
云锦看着宋檀玉喝药,眼神复杂。
他心中已然做了决定,不跟宋檀玉走了。
他觉得自己仿佛带着不幸,宋檀玉跟他在一起,总是受伤遇险。
宋檀玉是自由的,不该被自己拖累,他值得更好的,安稳平静的生活。
但这个决定,他暂时不能告诉宋檀玉,他怕宋檀玉多想,不利于养伤,更怕宋檀玉误会自己是因为对顾泉余情未了。
他打算等宋檀玉伤愈准备离开时,再坦诚相告。
宋檀玉何尝不想等伤好?但他内心满是不安。
那日是顾泉及时赶到救了他们,他怕夜长梦多,顾泉再用什么花言巧语哄骗云锦,让他再次心软,重蹈覆辙。
他恨不得立刻插翅飞离宜都,总觉得自己的伤并无大碍。
但见云锦态度坚决,他也只好按下焦躁,暂且安心养伤。
得知李华被处死的消息后,宋檀玉觉得大快人心:“那种人早就该死了!为官不仁,死不足惜!总算为民除害,以后也不会再来闹事了。”
他看向云锦,嘴唇动了动,想问那日顾泉为何会来得那般及时,之后又说了些什么,但话在嘴边辗转半天,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索性这几日王府也无人再来,想必阿锦与他再无交集,宋檀玉暂且按下疑虑,只盼着自己快点好起来,尽快带云锦离开。
但他们却不知,密探已将云锦调查的清清楚楚。
皇宫内,宜贞帝听着密探的禀报。
“仙品居老板云锦,系云城人士,原在云城花楼打杂,因来宜都寻亲未果,流落街头,被仙品居前任老板祁川收留,遂成了馆中之人。此人善于交际,容貌出众,故而后来接手了仙品居,其身份背景干净,并非敌国细作。”
密探恭敬禀报,并将一幅云锦的画像呈上。
苏伏接过,展开奉于宜贞帝面前。
画纸展开的刹那,宜贞帝与苏伏皆是一愣。
“这……”宜贞帝瞳孔微缩,几乎是抢一般从苏伏手中拿过画像,凑到眼前仔细端详,手指微微颤抖,“不可能……怎么会……太像了……”他喃喃自语,“苏伏,你看!是不是他……是不是他回来了?”
画中人眉目如画,清俊出尘,那眉眼、那神态,几乎与记忆中那个刻骨铭心的身影重叠!
苏伏仔细端详,心中亦是震惊于那七八分的相似,但他老成持重,谨慎回道:“陛下,画师丹青妙笔,难免有所润饰,且人之相貌,总有相似之处……”
他意在提醒,那人若归来,经年累月,容颜岂会毫无变化?
宜贞帝闻言一怔,急切地问密探:“他年岁几何?”
“回陛下,观其形貌,约莫弱冠之年。”
“弱冠……”宜贞帝喃喃自语,像被抽走了力气般跌坐回去,激动之色渐褪,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年龄对不上,这不是“他”。
但如此相像,又同姓云……他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
他挥退密探,独自对着画像出神,许久,才幽幽叹道:“太像了……苏伏,他当年负气离去,什么都未给朕留下,可朕至今都记得他的样子……”
他语气带着追忆与感伤,“你说……他也回来了吗?他是不是……还在怪朕?”
苏伏心中叹息,知晓宜贞帝又想起了那段旧事,连忙宽慰:“陛下当年亦有不得已的苦衷,云公子深明事理,定能体谅陛下,不会心存怨怼的。”
宜贞帝苦笑,随即眼神一定,像是下定了决心,目光重新聚焦在画像上:“苏伏,你亲自去一趟仙品居,将这个云锦……给朕请进宫来。朕要见他。”
“老奴遵旨。”
仙品居内,云锦正在忙碌,下人通传说有生客指名要见他。
他来到雅间,只见一位面生的老者,气度不凡。
苏伏看着他那张与记忆中那人极为相似的脸,竟也失神了片刻。
“这位客人,是听曲还是饮酒?”云锦见对方面生,客气询问。
苏伏收敛心神:“你便是云锦?”
“正是。不知尊驾寻我何事?”
苏伏亮明身份:“咱家奉皇上口谕,请云老板即刻随咱家入宫面圣。”
皇上要见他?
云锦心中猛地一沉,第一个念头便是他与顾泉之事败露,宜贞帝要亲自处置他。
若不然帝王召见一个男妓,能有什么好事?
但转念一想,若真要处置,何必大费周章召见?直接一道旨意便可。
而且眼前这位来传旨的内侍,面上并无厉色,目光中反倒带着几分温和。
他心下稍定,看来至少不是即刻要问斩的模样。
云锦稳住心神,恭敬道:“请公公稍候,容草民换身得体的衣裳。”
苏伏颔首应允。
云锦转身上楼,心绪纷乱。
他回到自己房间,关上房门,打开衣柜深处的木匣,里面静静躺着两枚玉佩。
他拿起那枚通体莹白的玉佩,爹爹临终前并未明说玉佩来历,只含糊提及,若将来有机会遇到赠玉之人,替他将此玉归还,又言或许此生都不会有机会再见了。
云锦并不知玉佩属于何人,但到宜都遇见祁川后,从祁川的叙述中多少了解了许多爹爹和父亲的事。
此刻,宜贞帝突兀的召见,让他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但愿他未猜错,这枚玉佩或许是他今日唯一的护身符。
云锦将玉佩仔细系在腰间,整理好衣袍,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房门。
恰逢宋檀玉出来透气,见他换了身衣裳,疑惑道:“阿锦,你要去哪儿?”
云锦扶住他:“你伤未好,快回房休息,我有些事,要出去一趟。”
宋檀玉看到他楼下等候的陌生身影,心中不安,追问道:“去哪?”
云锦知瞒不过,低声道:“皇上召见。”
“皇上召见?!”宋檀玉脸色骤变,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行!你不能去!定是你与三王爷的事被皇上知晓了!此去凶多吉少!”
云锦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别担心。陛下真要杀我,一道密旨即可,何须大张旗鼓召见?想必是有其他缘由。我去去就回,不会有事的。”
他语气平静,心中却远非如此。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只能寄希望于腰间这枚玉佩上。
云锦挣开宋檀玉的手,快步走下楼,对着等候的苏伏道:“有劳公公久等,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