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怀圣垂眸长叹一声。在言盛时面前,她没什么好掩饰的。
“朕的确有意挫一挫怀烈侯的锐气,但朕知道行刺一事,与她无关。”
月色下,酒盏中的米酿如微瑕美玉,浑浑闪光。
言盛时没有细问她要如何“挫锐气”,只是撇嘴。“怀烈侯忠君报国、克己奉公。陛下得其辅佐,如虎添翼。”
“不过。”她话锋猛转,坏笑瞬,“若是能反过来,忠国之余抱一抱君,也是一桩美事。
“……”
武怀圣陡然垂下眼,躲闪目光,暗暗摇头。“你正经能不能超过三秒?”
坊间或许有过历史上“黑心宰相卧龙床”的传闻,但当今这对君臣之间没有那么多心照不宣。置君生死一念间,说不准只是那位白衣王侯的一句话而已。她唯有把这位权臣哄好了,做个乖学生、好皇帝。
下一步的路,却也想不好该怎么走。
幸好,武怀圣这么安慰自己道,她久住京城这些年,也说不上是毫无筹码。
眼下正是时机,带返乡三年的言盛时看看她的布置。
这素斋建在城郊寺院旁,虽无青灯古佛那般幽森,却也是佛门地界,清静的雅间里檀香悠长,木鱼轻敲。
对面的言盛时一愣,欲言又止。
武怀圣知她所想,为防止言盛时再口吐芬芳,干脆直言:“近来常诏老师留宿宫中,也仅此而已。”
言盛时顿时瞪大眼。
就在此时,屏风后忽然刮起一道凉风,紧接着是竹木上的轻叩。
屏风背后有人敲了三下,推开而入。来人覆面削发,半僧半侠,动作利落,露出的仅一双眼睛更是凌厉如风。虽看上去就像个小尼姑,但是眼神肃杀专注,讲话毫不拖泥带水,气质凌人。
“来了啊。”武怀圣十分客气地打了招呼,“温施主,朕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办。”
武怀圣微微倾身,耳畔玉珠滑落在颈侧,压低了声音。言盛时回乡守丧期间不曾见过天枢阁,故而颇有兴致地在一旁打量着。
那位黑衣侠客凌厉一闪,来去无影。
武怀圣挑起竹筷,敲了敲言盛时的碗口。“接着吃。”
言盛时边敲碗筷边在心中感叹,世人都道武怀圣临危受命、不曾身为储君,根本当不了一国之主,立她全是怀烈侯的私心。可是言盛时心知肚明,自己的这位发小虽然看上去沉稳可欺,实则胸怀壮志、精于谋略,缺乏的仅些许历练而已。
她故意戳弄着碗里的笋片,扬眉一挑:“陛下既已动了心思,难道不知怀烈侯是如何想的?”
武怀圣假装淡定地斟酒掩饰着:“朕有何心思?”
荀甫欣在朝中权势太盛,她防备还来不及,虽说目前相处得不错……
“你是天子,你们都是女人,你总不会吃亏。”言盛时一本正经。
武怀圣端杯轻啜的手一停,听着这话,狠狠地呛了一口。
“咳、咳……阿时,你误会了,我怎么会对怀烈侯有那样的心思……”
她抓来手边的茶水仰头猛干了一口。
言盛时盯着她的双眼看了一会儿,忽然言之凿凿地问:“陛下可还记得问贤亭?”
“……咳咳咳!”
“慢点您先喝口水。”
武怀圣揽过袖子咳了一阵,双眼间迷蒙转为清澈。好友提及了少年时偶遇的一段情缘,最后莫须有的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多少年过去了,如今她已成一国之君,故人流离,山川易主,还有甚关系?
言盛时趁武怀圣忙于顺气,继续着那番言论:“陛下双瞳漆黑如点墨,此乃天生英武肃穆之相,唯有在面见心动之时才有流光。我今日观陛下之眸,与当日我陪你守在问贤亭中蹲人时一模一样。”
武怀圣摆了摆手:那都是黑历史,别再提了。
“其实陛下喜欢她还是喜欢别人,都不算什么事。归根结底,是陛下目前徒有虚号、未有实权。倘若你有了实权,想要天下什么样的男男女女,还不是动一动指头的事吗?”
“那倒不至于......”武怀圣有些受不住这等狂言,扶额困窘道,“朕只想坐稳天下,不负先祖之基业。”
“今日陛下你恩威并济,一来要求怀烈侯自证清白之举,二来在她身边安插线人监视,此乃高招。倘若怀烈侯并无二心又能为陛下所制,你们二人之间要发展成什么关系,都无伤大雅。”
武怀圣道:“只怕身在局中迷了眼,做出什么不合理智的事,幸好有你在此,为朕排忧。”
见武怀圣的神色有了松动,言盛时敲着手,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陛下,臣还有一个问题实在是十分好奇,怀烈侯今晚还宿在内宫里吗?”
武怀圣又呛了一口酒。
好,好问题。
***
天子寝宫,玄明殿前。
通白如玉的宝阶在月色下闪耀琳琅,浮华鸾影,清丽透光。
院中敞落,一望百里空庭,不见芳草,唯有堂前院角执戟肃立的御前侍卫,凛夜下刀光闪寒。
唯鱼池畔生有两棵茂盛的梨树。此时凛冬,鱼塘结冰,枯树如细弦断根,在冷风中吹不出几缕弦响。
枝头空落雪。雪似花,如梦中梦。
这如画卷一般静帧不动的白庭雪景,空枝玉树下,翩然立着一个如梦似幻的身影。
夜露深重,凝聚着她,似照不亮的一块璞石。
“大人……”荀甫欣身旁的侍女嗫嚅着出声。
空枝下,人影淡然拂去了肩头落雪,声音如温水一般。
“再等等。”
前方玄明殿开了一道门缝,门里萧索,飞雪急急忙忙灌进去。大内官沈源来不及关紧门,匆匆下阶,踏雪入庭。
“怀烈侯大人,陛下傍晚与言大人一起微服出宫去了,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沈公公可知陛下往何处去了?”
“……”沈源抖着浮尘,脑中一转,“奴才也打听过了,各方城署均不在,恐怕陛下,就是去民间随意转转。”
见荀甫欣漠然未动,沈源不禁捏紧了手心。“陛下也是太过莽撞,如今城里又不太平,怎可随意乱跑……”
荀甫欣如沉水般的深眸陡然一激。
“陛下的行踪,连锦衣卫都找不到,想必那刺客也是无从下手。”她微微一顿,若有所指。“反倒是陛下身边围的人越多,陛下越是难安。”
她凛冽的目光如一把有形的刀子,朝沈源狠狠划了过去。
沈源自先帝病后哪还受过这等威压,毫无防备地双脚一软。
荀甫欣轻勾嘴角一笑,恢复温柔道:“沈公公也是前朝旧臣了,心里比我清楚。若非陛下护着,今日宫廷行刺之事,我本可问你们的死罪。”
沈源伏在地上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他可不会被怀烈侯一幅大家闺秀的温柔外表骗了。元丰五年的事,他到现在还记得。
“奴才谢大人开恩。”
荀甫欣垂眼一看,语气重了些。“还是等着谢陛下吧。”
沈源唯唯诺诺地退走了,趋步开溜消失在了玄明殿门后。荀甫欣的目光追着入了门,轻声叹气。那一道门,有些人进出自如,有些人却是一生踏不得。
大周的皇宫,楼阙院庭,里里外外搭建得层序有秩。天子居其中,真面目被层层掩藏。留给大周百姓的,便只剩金光台上那道承继天光的影子。
她们之间永远会隔着无数道门,门内师生,门外君臣。
永远不会缺席的是那道隔阂。
荀甫欣微阖上眼。“阿青,回府吧。”
侍女阿青低头:“诺。”
沈源走时在洁白的雪地里捯起了一串脚印。荀甫欣回头,望着自己的来路,却见风雪交锋,满地银芬,已无半点痕迹。
足见她在这里站了多久。
“老师!!”
荀甫欣耳畔满是风雪,却依稀听着一句呼唤。起初,她未敢停留,生怕只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幻觉。
宽大的衣袖被什么扯住。她终于回头,见是跑得脸颊通红,满头雪花的天子。
此时不像天子,倒像是邻家溜出来玩雪的孩子。
武怀圣抬手,十分自然地帮她弹掉了肩头的残雪。“朕来晚了。”
荀甫欣眼睛一热。
“臣还以为,陛下不想再见到臣了。”
似是在雪中站得久了,她不仅四肢僵硬,思绪也比平时多了几道断层。
这句话脱口而出,她和武怀圣都在原地愣了一下。
武怀圣逆光站在灯下,眉宇锋利异常,如一座俊美的雕塑,忽然抬手握住了荀甫欣冰凉的双掌,攥在手心里默默捂着。
“害老师受了寒气,是朕的过失,朕来帮老师捂一捂吧。”
这一幕,不论叫谁看见了,传出去都会成为君明臣贤道一段佳话吧?未来史书上是不是也要大口夸赞一笔?
她的眼神一丝不苟地在荀甫欣脸上打转,试图找出些许情绪。
“陛下不必担忧,臣天生体寒,不怎么畏寒。”
“这是什么话?体寒者更要注意保暖,不然伤身。”
“臣不同。”荀甫欣敛眉。
她默默地抽回了手。面上无有情绪,即便有,也藏得很深很深。比武怀圣更多了几年官场浮沉,若她想,一颦一笑、一泪一泣都可为利刃。
此刻的沉默,倒显得仁慈了。
武怀圣负手而立:“那老师说说,是怎样不同?”
荀甫欣温柔地笑了笑,眼底秋波盈动,却总是恰到分寸的不会溢满。“寒冬如何,暖春又如何,臣既是自愿入世,坦然接纳四时之序,无所谓春夏秋冬、雷霆雨露。”
“老师这话,可是在映射着什么。”
“臣不敢。”
武怀圣默然叹了声气,自认下风。“别站在这雪里了,朕都觉得有些冷——老师莫再恼了,随朕回去吧?”
天子大方地拉着臣子的手,径直走进了寝宫。
那气势那神情,还以为是要拉着人深夜勤苦议政。
武怀圣将人领进寝室,回头一看她微红的面色和躲闪的眼神,嘴角不经意地一笑。
“沈公公辛苦了,就下去吧。”
沈源殷勤地像是着急给自己的小命点蜡。许是武怀圣平日不常唤人,他找了半天,竟没寻到蜡烛放在哪里。
拖得太久,武怀圣和荀甫欣默默看着,相顾无言。
“在右边第三层抽屉里。”荀甫欣忍不住提醒。
沈源摸着蜡烛,不禁挑眉斜瞄去——怀烈侯大人对内宫的事,分明是比他还清楚啊?
一不留神,他和武怀圣撞上了眼神。天子眼底阴沉一片,深邃骇人。
沈源赶紧点了蜡,溜了。
他一边溜一边想,最近怀烈侯深夜造访的次数,是不是有些太频繁了?看陛下神色如此深沉,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政令需要商…深夜商议?
这对师生背着朝臣,不会要颁发什么惊天动地的新政吧。
那保密工作可一定要做好。
沈源这么想着,贴心地关了寝宫门,还插上了锁。
沈源:我是个人才
ps. 沈源名字不像太监,其实是谐音
无奖竞猜小皇帝连名字都没要到的初恋到底是谁(这还用问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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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枢阁密探京城,布心腹与子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