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山的雪突然间下的更密了,漫山松枝覆着白霜,连空气都似浸了冰,吸进肺里便化作刺骨的凉。
纪宣宁裹紧了加厚的素色披风,指尖仍泛着冷白。马车碾过积雪的声响沉闷而缓慢,她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雾凇,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方丈临终前的话。
“护住纪家、扭转命数,否则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方丈圆寂得蹊跷,偏生是在点破她父亲死因、道破天道变数之后。
这世上哪有这般巧合?若真是天道不容变数,那方丈的死,算不算替她挡了第一劫?
心口骤然一窒,她抬手按住泛疼的地方,指腹下的衣料绣着暗纹莲纹,是前世她最爱的样式,可此刻触着,只觉满是寒凉。
“在想什么?”纪云舟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几分刻意放轻的温和。他见她脸色愈发苍白,便伸手将车壁上的暖炉往她那边推了推,“冷就捂捂手,别冻着。”
纪宣宁回过神,对上他眼底深藏的关切,喉间泛起涩意。她不能告诉他真相,不能让他也卷入这“逆天改命”的漩涡里。
方丈说过,牵扯之人皆会被天道窥探,她怎能再拉着亲兄长一起赌?
“没什么。”她勉强牵起唇角,指尖拢住暖炉的温度,“只是在想,方丈大师一生清修,最后却走得这样仓促,连句嘱咐都来不及留下。”
纪云舟眸色微沉。
他怎会听不出她话里的闪躲?那日宣宁从青岚山回来后的反常、方丈圆寂时她近乎崩溃的反应,还有那句“要紧的话”,桩桩件件都透着不对劲。可他终究没再追问,只轻轻叹了口气:
“大师既已超脱,想必自有安排。我们只需送他最后一程,尽份心意便是。”
马车行至山门,早有僧人候在那里,一身素衣,面色哀戚。引路的小沙弥低头前行,脚步轻缓地踏过积雪覆盖的石阶,口中低声念着往生咒,声音被风雪揉得断断续续。
纪宣宁跟着纪云舟下车,刚踏上石阶,便见不远处的山门外,一辆玄色马车静静停着。一道挺拔的身影负手而立,玄色锦袍在风雪中猎猎作响,正是顾朔。
他似乎早已到了,肩头落了薄薄一层雪,却浑不在意,只目光沉沉地望着山门内的方向。待瞥见纪宣宁兄妹,他眸色微动,却未上前,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纪宣宁心头一紧。脑海里瞬间浮现起他和纪景行的画面,神色复杂。
她下意识地往纪云舟身后靠了靠,她不知该如何面对顾朔,这份情意实在太重。
若说她二人情意相投倒也罢了,偏他上一世就对自己,这一世更是……
纪云舟不动声色地将宣宁护在身后,对着顾朔略一拱手,语气平淡:“四皇子也来吊唁?”
“听闻方丈大师圆寂,特来送一程。”
顾朔的声音清冽如寒玉,没错过纪宣宁的举动,眸色微深,目光掠过纪宣宁微颤的肩头,又迅速收回。
三人一前一后往禅院走去,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轻响,在寂静的山路上格外清晰。
纪宣宁刻意放慢脚步,与顾朔拉开距离,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探究,又似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
禅院正厅已设了灵堂,方丈的遗体安放在紫檀木龛中,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案上燃着长明灯,青烟袅袅,混着淡淡的檀香,驱散了些许寒意。
纪宣宁上前,对着龛位深深躬身,三叩九拜。额头触到冰凉的地面时,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积雪融化的水渍里,晕开一小片湿痕。
“大师,多谢您点破真相……”她在心中默念,“您放心,纪家我会护,命数我会改,绝不会让前世的悲剧重演。”
起身时,她眼角的泪痕未干,却被风雪一吹,瞬间冻得发疼。纪云舟递过一方素帕,低声道:“别哭了,大师在天有灵,会看见的。”
她接过帕子,正想擦拭,却见顾朔走到龛位前,抬手行了一礼。他的动作标准而肃穆,脸上无半分平日的冷冽,竟透着几分难得的郑重。
顺着他的目光,纪宣宁看向龛中方丈安详的面容,忽然注意到他右手的指节,似乎比左手微微蜷起,像是临终前攥过什么东西。
她心头一动,正想上前细看,却被身旁的僧人轻声拦住:“小姐,大师遗体需保持清净,不可触碰。”
纪云舟也拉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宣宁,不可失了礼数。”
她只能停下脚步,目光盯着方丈的指尖,
“大师圆寂前,可有留下遗物?”她压着想要上前查看的冲动,声音因急切微微发颤,目光却没离开那处藏着疑窦的袖口。
引路的老僧合十躬身:“大师坐化之前,确有说一物交予施主。”
言罢,他转身走到案后,从一个上锁的木柜里取出一个素色锦盒。锦盒是寻常的檀香木所制,边缘磨得有些发亮,想来是存放了些时日。
他缓缓打开盒盖,一股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不是檀香,也不是雪后的松香,而是一种极淡的药香,混着草木的清气。
纪宣宁定睛看去,盒内静静躺着一串菩提子佛珠,颗颗圆润饱满,泛着温润的包浆,显然是被人常年持诵摩挲所致。每一颗菩提子上,都用细如发丝的针刻着细小的梵文,笔画流畅,看得出持珠人的心诚。
她伸手将佛珠取出,指尖触到菩提子的瞬间,那股清冽的药香愈发清晰。她皱着眉思索了好一阵,突然想起这味道和她与方丈第一次相遇喂给顾朔的药丸味道一般无二!
纪宣宁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指尖轻轻摩挲着菩提子上的梵文,面上尽力维持着平静,只抬头看向老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请问大师……可还有什么话留给我?”
那老僧微微颔首,脸上的笑意更淡了些,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方丈大师说,此珠伴他修行三十载,已沾了佛性。他还说,施主日后会在最需要的时候用到此物,届时自会明白其中深意。其余的,大师并未多言,只让老衲转告施主——‘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命若琴弦,可断可续’。”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命若琴弦,可断可续……”纪宣宁低声重复着这两句话,只觉得每个字都似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她的心上。
方丈是在告诉她,只要坚定心志,即便命数已定,也能亲手改写吗?
无数个疑问在脑海里翻涌,她攥着佛珠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菩提子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轻微的痛感,却让她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纪云舟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眸色沉了沉,却未多问,只对着老僧微微颔首:
“多谢大师传话,此番恩情,纪家记下了。稍后我会让人送来香火钱,以助寺中修缮。”
老僧合十谢过,又引着三人在灵前再行了一礼,才送他们出了禅院。
风雪依旧未停,反而更烈了,刮得人睁不开眼。纪云舟回头,对着顾朔略一拱手,语气带着几分疏离的客气:“四皇子,时辰不早,山路难行,我们就先回去了。”
顾朔没有立刻回应,只目光沉沉地看着纪宣宁。她攥着锦盒的手藏在披风下,指尖微微颤抖,侧脸被风雪吹得泛红,眼底却凝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坚定。
他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压下了心中的疑问。
有些事,她若想说,自然会说;她若不想,即便追问,也只会让她更防备。
“山路滑。”他开口时,声音竟比平日柔和了几分,“让车夫慢些走,注意安全。”
纪宣宁闻言,心头微微一暖,却不敢抬头看他,只低低应了一声“多谢四皇子”,便跟着纪云舟转身往马车走去。披风的下摆扫过积雪,带起一片细碎的雪沫,落在顾朔的靴边。
顾朔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走近马车,玄色的锦袍在风雪中伫立了许久,直到那辆素色马车的轮廓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处,他才缓缓收回目光,眸色重新变得冷冽。
“季节。”他低声唤道。
一道黑影迅速从树后闪出:“爷。”
“去查。”顾朔的声音裹着风雪,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方丈圆寂前,都见了哪些人。另外,查清楚那串菩提佛珠的来历,还有纪小姐与方丈的过往交集。”
“是。”季节应了声,正欲起身,却听顾朔又补充道:“悄悄查,别惊动纪家,更别让纪小姐察觉。”
“属下明白。”季节身形一闪,便消失在风雪弥漫的树林里,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
顾朔重新望向禅院的方向,低声自语:“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纪宣宁,你的‘所向’,是什么……”
马车缓缓驶下山时,纪宣宁将锦盒放在膝上,指尖反复摩挲着盒盖的纹路。纪云舟看着她失神的模样,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宣宁,那佛珠……有什么特别之处?”
纪宣宁抬眼,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喉间泛起涩意。她知道纪云舟迟早会问,可她该如何解释?说这佛珠带着她给顾朔服药的味道?说方丈暗示她能改写命数?
“没什么特别的。”她终究还是选择了隐瞒,只是将锦盒轻轻推到他面前,
“许是大师觉得我心有执念,让我带着这串佛珠,求个清净吧。”
纪云舟看着她眼底的闪躲,没有再追问,只轻轻叹了口气:“不管有什么事,都别自己扛着。兄长在。”
一句话,让纪宣宁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别过脸,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雪景,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锦盒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是啊,他在。可正是因为有他在,有纪家在,她才更要拼尽全力去护,哪怕赌上自己的性命,哪怕要与天道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