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穸!不要走!”
仙人隐入云间,坤峨只攥住了满掌的风。
心底泛起不安,他旋过身去。
曲穸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消失。
“阿穸!无论你是人是神,都别想离开我!”
坤峨慌乱抓向那些散走的亮光。
拼命抓,怎么也抓不住。
他眼神一凝,似是想到了什么。
手中倏地多出柄利刃,毫不犹豫直直刺入心口。
殷红的鲜血汩汩冒出。
抬手指去,那血便顺着手指的方向,源源不断飞向曲穸。
身上散走的亮光徐徐聚回。
见有效果,坤峨欣喜若狂,双目通红,又猛地将刀子剜进心口更深处。
喉间腥甜翻涌,口中鲜血喷溅而出。
他发了疯似的,一次又次用刀剜着心口,不停往女子身上输血,恨不得把自己的血全部抽干。
血色笼罩,曲穸体内断裂的经脉如碎玉重铸,丝丝缕缕一点点聚拢在一起,直至完全愈合。
坤峨脸色苍白,嘴唇发紫。
最后一滴血耗尽,他重重栽倒在地。
望向她,强撑着最后残存的力气,将身子一寸一寸挪过去。
终于像找到了归处般,带着餍足的笑意静静阖目。
生未同衾,死当共枕。
“阿穸,别怕,我来寻你了。“
没有任何劫数可以将我们分开,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坤峨紧紧握住她的手,十指几乎嵌入掌心。
最后一丝目光不舍地抚过她的眉眼,坤峨缓缓沉睡过去。
往事如青烟腾起。
“师弟,快去看我种的蔓椒,我种成功了!”
“蔓椒?那是何物?”
剑光戛然而止,坤峨收起剑。
曲穸举着手中的《神农本草经》。
“蔓椒,味苦,温,无毒。主风寒湿痹,历节疼,除四肢厥气,膝痛。生川谷及丘冢间。一名豕椒。”
念完,她合上书凑近。
“有了这个,一定能治好你的顽疾!”
两人奔至药园,正撞见一只路过的胖獾子,在园中横冲直撞。
大片的蔓椒都被踩扁,东倒西歪,红褐色果实滚落满地。
“这……”
曲穸急得眼泪汪汪,早知道就设个结界护着了,现在这样怎么给师弟治病?
“师姐,别哭了,我有办法!”
坤峨擦了擦她睫毛悬挂的泪珠,蹲下身,双手扶起弯折的茎秆,想让蔓椒立起来。
蔓椒尖刺颇多,猝不及防,掌心便被划出道道血痕。
血珠顺着茎叶滚落,转眼就染红了周围的绿。
“师弟,你的手!”
曲穸扯下衣袖上的布条,迅速缠住伤口。
一阵稀疏的动静从眼下传来。
染血的蔓椒泛起微光,精神蓬勃,原本蔫软的茎叶瞬间挺直。
地下的根茎疯狂往四面八方窜动着,舒展出枝叶。
很快,脚边就冒出一大撮新长的蔓椒。
天地孕万物,灵气化阴阳,阴阳相生,善恶同源。
坤峨虽是天地恶气所生,但恶气也是灵气,万物生长之气。
魔骨彻底净化后,他的血脉就只褪去了煞气,疗愈之力一分不消。
“师弟,你的血竟能让蔓椒起死回生。这个秘密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若被心怀不轨之徒知晓,定会千方百计取你性命!”
坤峨郑重地点点头。
进入神识,一缕仙气在空中弥散开来。
“阿穸!别走,我真的舍不得你!我不能没有你,阿穸,不要抛下我!”
气体盘旋出流光,凝成一副清冷出尘的仙姿。
“世间有万物,为何甘愿作茧自缚,困于情之一字,独爱我?”
“因为你值得!阿穸,我只爱你,我只要你!”
“所谓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世人眼中情爱,不过是在他人身上窥见自我圆满的幻影。你念我,即是在念苦求的逍遥。情撼天地,既如此,我便引你入道逍遥,渡你成仙,永弃尘忧。”
“不!我不要什么逍遥之道,我只要你在我身边!阿穸,不要走!我求你,求你别走……阿穸,师姐,不要离开我……”
坤峨朝前面扑去,人影消散无踪。
还未入冬,却暴雪忽至。
曲穸与坤峨躺在苍苍茫茫的雪野中,成了天地间小小的两只。
曲穸飞升成仙后,仍觉仙力桎梏重重,不满足于只拥有仙的力量。
唯有踏足神界,成就神位,方能触及力量的本源!
要成神,首先就要有神格。
神格是去往神界的神权印信,代表着神的力量与神的职责。神格由天道授予,随天道运行而生。天道不崩,则神格不灭。若无神格,纵使仙术通天,也只能徘徊于神界之外,不得其门而入。
千年前的封神之战,姜子牙奉三教法旨,持《封神榜》册封诸神。三界神格从此尽数落定,再无更易。
诸神各安其位。
世间万事万物的运行秩序,都有既定的轨道,万事万物都被划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山有山神,水有水神……
日有太阳神,月有月神……
四季更迭有四季之神……
农耕田种有土地神,灶火明灭有灶台神……
天地间的每一寸权柄皆有归属,每一项职责皆有定主,再无丝毫缝隙可容新的神格降临。
天地间也不再有新的神诞生。
如此,岂不是永生永世都无法成神?
曲穸内心充斥着不甘。
既然神需要神格,想要新的神出现,就要有新的神格出现。
新的神格意味着新的职责。
那有什么职责是现在需要的,但是被忘记的,缺人管理的?
坤峨将刀子插在心口,引出一股血泉。
空中血液如赤色蛟蟒般汹涌疾窜,他将其尽数倾注在曲穸冰冷的躯体上,试图维系其凡胎生机。
刹那间,天穹裂开蛛网状的纹路,惊雷炸响九重天阙。
天道似被这近乎自毁的守护所撼动,降下震耳欲聋的轰鸣。
众仙神皆被惊动。
莫非天道是因这凡人的痴情所动?
可,天道无情!
小小凡人,怎能撼动天道?
不对,天道一定不是因情而动。
坤峨……
魔子?
既然每个神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尽心尽责做事,天地运转条条有序,没有一处紊乱。
那为何,旱魃还能在人世间找到恶气?
有恶气,说明这周天运行之中,一定有地方存在疏漏,而且是很大的疏漏。
翥玄子为何就算散尽修为,也要帮魔子净化魔骨?
无情道告诉我,人必须摒弃一切的情。
可翥玄子为何偏要违背?
他本是太上老君的童子,按说不会轻易因情而冲动行事。
若情真如无情道所言,都是一场幻境,那么抛开这幻境,除去怜悯、师徒之类的各种情后,他这样舍下性命相助,究竟是为何?
难道,这都是天道要求他这么做的?
天道居然对魔气忌惮至此,这魔气到底是什么气?
果真如翥玄子所说,是对他人的痛苦、怨恨之气吗?
凡人的痛苦怨恨自有轮回中的因果去消弭,为何几世因果轮回,这些恶气依然不得消散?
因果轮回,为何会有轮回?
旧业的果报未消,新的贪嗔痴又造新业……
无明与我执?
无明尚且可以通过学习去改正,只有我执最难消除。
恶气生自我执?
世人在轮回中历受诸苦,原是破除我执的绝佳契机,莫非他们对修行的路径生了错解,以致偏离正道?
我执,我执……
回想起渡隍岭之事,世间心怀怨恨者无数,魔气为何偏偏选中周大娘做自己的宿主?
周大娘的儿子被抓,她的内心充满了痛苦和仇恨。
这些痛苦和仇恨难道不是指向掳走儿子的坏人,而是指向自己!
怪自己无力护子,痛自己无能为力,恨自己无用……
魔子喜欢的,是周大娘对她自己的伤害?
所以在轮回中,他们觉得,去化我执的道路,是持刀向己,将自伤视作破除我执的唯一法门?
可是,破除我执的正途在于觉察,而非对抗啊!
自我讨伐,自伤?
自己对自己还真是手下不留情。
这修行之路竟歪得如此离谱!
所以恶气,就是自伤之气,自己伤害自己。
然魔子引其为烛,竟能让我那具凡胎重新燃起生息。
既然这恶气本质是自我戕害,为何又有如此强大的治愈能量?
难不成治愈的目的,就是为了方便日后反复自伤,这样恶气就能源源不断吸收自伤之力!
若真如此,无需外敌来犯,众生皆自伤其身。
届时,天界仙神身躯受损,法力溃散衰退,日月星辰运转紊乱,三界通道失序,各方混战;人界百姓生命萎靡,无力耕作营生,农桑荒废,瘟疫饥荒肆虐;冥界魂魄自戕,轮回崩坏,恶鬼冲破禁锢,业火延至阳间……
当维系三界平衡的因果锁链断裂,魑魅魍魉横行,时空扭曲,天地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坤峨是魔子,魔子保我肉身,不舍我离去。
这份对他人的情,是向外求,刀刃向外。
魔气驱使人们只能将执念指向我,吞噬我,而他却把执念牵于外,与魔气刀刃向内的逻辑背道而驰。
既然魔气生于天道规律,那这般违背天道规律的情感力量,或许正是引发天道震动的原因。
能将天地都撼动起来,看来魔气是如今天道想迫切解决的难题。
这或许会因此产生新的神格!
天道现在估计就是在观察,普天之下谁能担此大任,找到天选之人后,天道就会把新的神格赋予其,让其飞升成神。
想到这里,曲穸内心充满激动。这也许就是自此之后几千年来,唯一一次成神的机会。
这个机会必须是我的!
魔子承载着魔气的本源,若能将其渡化成仙,便能向天道证明,我确实有能力净化这股让众生自伤的恶念。从而让天道把神格赋予我……
竟窥得如此天机!
曲穸正想有所行动,突然浑身一震。
不对,既然是天选之子,那么天道一开始应该就做出了选择。
难道,天道,选择的是,我?
回忆起十八年前,魔水溅入乾坤玉的事,也许缘分在那个时候就注定了。
我注定,授命于天!
翥玄子救魔子是天意,那我飞升成仙也是天意。
让我先渡我自己,再去渡别人。
只有我飞升成仙,才有机会窥探天机。
窥探天机,也是天意的一步?
既然如此,天命有所授,只能万死不辞!
只要渡化魔子成仙,让天道看到我的能力,我就能成神。
也顺便解决了天道头疼的事。
可是,由仙变神,哪会那么容易?
此一去,恐怕就是我即将飞升成神的天劫!
也罢!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我做与不做,都是命中注定。
无法后退,就只能硬着头皮前进。
魔子既想与我互为劫难,我便成全他,磨去他身上自伤自毁的恶。渡他勘破重重业障,证得逍遥道果,飞升成仙。
仙凡殊途,唯有遁入轮回,以凡人之躯,再续因果。
一股寒意窜上脊梁,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只能眼睛一闭,纵身跃入轮回道。
众仙神皆言,是那凡人的爱念感动了天道,才引得仙子甘愿下凡还恩。
坤峨,我来寻你了!
我知前路必将千难万险,即便形神俱灭,我也要渡你……
一个说书先生拍案而起。
“那仙子窥得天机,跳入轮回。一朝飞升,早将这俗尘因果尽斩,本不该再受轮回之苦。十殿阎罗见她逆道而行,拦下质问,仙身已成,何故重入苦海?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那仙子只说是天道让我来还恩的。竟有天道明示!十殿阎罗见状,岂敢轻慢,忙报于地藏王菩萨,果有此事!谁料怪哉!众阎罗翻遍十八层地狱生死簿,上至九霄,下至九幽,竟都寻不见她半分的因果牵连。既无因果指引,不可随意投胎。无奈,只得将仙子魂魄暂留地府。然轮回定数已固,安有空位容她?可怜仙子一缕游魂,在奈何桥边徘徊了上千年,只为等待一个投胎的转机!”
说书先生慢悠悠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水。
台下七嘴八舌的催促声此起彼伏。
“然后呢?”
“那仙子最后可投胎成功,可顺利渡化那魔子?”
“快说呀,快说呀!”
“最后怎样了?”
“就是,就是,快说呀……”
……
“莫急莫急!老朽已经连说六七个回合了,说得老朽我口干舌燥。欲知后事如何,还且听我细细道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