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驿道上,黄昏漫卷。
翻涌的云霞裹着熔金般的夕阳,将书生的青衫染成蜜糖般的暖橘色。
他背着书箧,箧口露出油纸包裹的书卷一角。
满地枯叶,正行至渡隍岭。
“嗖!”
林子里传来声响。
“哐当……”
三柄厚背大刀插在青石路上,刀刃几乎与来人的腰身齐宽。
大刀重重插进土里,路面碎石迸溅。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满脸络腮胡的土匪踢开脚边的枯枝,将刀刃斜抵在书生喉间。
铁锈簌簌落在他的发冠上。
“要想过此路——”
一个独眼土匪突然揪住他的后领,浓重体臭随即笼罩而来。
“留下买路财!”
书生喉结剧烈滚动,冷汗浸透后背。
那大刀几乎比他手臂还粗,刀刃寒光映得他瞳孔发颤,双腿像被钉在地上。
他哆嗦着伸手去够书箧,却被独眼土匪大力拽走。
“啪嗒……”
书箧掉在泥地上。
最年轻的土匪弯腰捡起书卷,嗤笑着撕成两半,碎纸随风飘向旁边的密林深处。
另两个土匪把书箧扯个稀烂。
笔墨纸砚混着干粮滚落在地。
翻找的土匪抓起一块干粮大口咬下,腮帮子鼓动地咀嚼着,随手踢开散开的油纸包。
“钱藏哪儿了?”
吼声震得书生耳膜生疼。
他蜷着身子不住磕头,牙齿打着战。
“好、好汉……饶、饶……”
话音未落,为首的土匪抬脚狠狠踹在他背上。
旁边的手下拥上来,扯开他带补丁的衣襟,连鞋底都掰开查看。
最后只掏出一块擦脸的抹布。
“大哥,啥也没有!”
土匪把抹布甩在地上。
为首的向书生啐了口唾沫。
“他娘的晦气!没钱出来干嘛,白费老子功夫!给我往死里打!”
书生在拳脚交加中抱着头蜷缩成团。
不知过了多久,土匪的咒骂声逐渐模糊。
临走前,为首的土匪又重重踹了他一脚。
粗粝的草鞋擦过脸颊,火辣辣的疼。
书生将脸死死贴在手上,大气都不敢出。
脚步声从近及远,时而碾碎枯枝,时而踢飞石子。
他屏着呼吸,仔细听着每一声响动。
“吱呀!”
最后的断枝声消失在暮色深处。
四周重归死寂。
书生仍不敢动弹。
冷汗混着血渍浸透青衫,又被山风一点点吹干。
直到后颈传来钻心的凉意,他才敢抖着手指试探性地撑起上身。
被踩烂的书箧正歪斜在五步开外。
书生挣扎着站起来,身上的伤口传来尖锐的刺痛。
顾不上疼,他抖着手将散落满地的物什个个收拢,整整齐齐码进书箧。
不知道捡了多久,一口鲜血猛地喷涌而出,书生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扑去。
脸结实地磕在地上。
在意识涣散之际,他倔强地睁开眼睛。
恍惚间瞥见眼前的草堆里,有个黑乎乎的小点,被草掩着。
那是个埋着的玉瓶。
瓶口深入地下,只余瓶底的一点露在外面,在暮色中流转着奇异的光晕。
即便沾着泥污,也难掩其材质的不凡。
若是能把这东西卖了,肯定值不少钱。
书生激动地把瓶子挖出,瓶身缠绕的螭龙像活的一样栩栩如生。
果然不是凡品。
凑近看,瓶中竟还盛着水。
瓶子翻转,里面的水却凝着倒不出来。
书生张着被打得满嘴血沫的嘴,把水往里面倒去。
瓶子抵在渗血的唇边,鲜血顺着瓶口蜿蜒而下,如灵蛇般游入瓶中。
螭龙双目猩红。
瓶中的黑水咕隆咕隆窜入口中,腥甜与寒意直冲天灵盖。
魔气在血管里横冲直撞。
每寸肌肤都像在被无数只毒蚁啃噬,又似有千万把利刃在皮肉间搅动。
他奋力将玉瓶甩出。
剧烈的疼痛让他发出嘶吼。
下一秒,书生不受控制地悬浮而起。
骨骼在黑雾中发出巨大的爆裂声。
魔气顺着脊椎向上蔓延,意识在剧痛中逐渐模糊,只能听见魔气发出的嘶鸣声。
书生化作浓稠的黑影,四处搜寻活人气息,飘移速度极快。
这是魔水几千年来得到的第一个载体,所以魔气异常亢奋。
呛人的腥臭味扑面而来,钻入鼻腔。
走在最前面的土匪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一团阴森的黑气裹着腐臭味,正在三个土匪周身不停地游弋盘旋。
“大哥,这是啥啊?比臭水沟还臭!”
“咻!”
抬头,只见半空飘着方才被他们毒打的书生。
书生空洞的眼眶里翻涌着墨色漩涡,脚下蜿蜒着游走的黑气。
“这不是……”
“快跑!”为首的见状不妙,一声吼叫。
三人连滚带爬转身逃窜。
魔气贪婪地闻着几人汗水中散发的诱人味道。
只一下,三人就被吸成干尸倒在地上。
黑气发出桀桀怪笑,满足地打着旋儿。
见四周再无活人气息,旋即化作黑芒极速扎向密林更深处。
满地落叶在风中瑟瑟作响。
翥玄宗密室内灵光流转。
翥玄真人白发无风自动,枯瘦的手掌抵住坤峨后背。
随着最后一丝灵力入体,坤峨体内原本漆黑如墨的经脉如今被纯净的灵光填满。
他终于拥有了与宗门弟子无异的仙修之躯,从今往后,也能如常人般吸纳天地灵气、修炼正统仙术。
坤峨全身迸发着耀眼的光芒,之前修炼的灵力像被憋久的洪水般贯穿周天,向浑身四处喷涌而出。
“师父,我的病全部好了!”
他踉跄着跪倒在地,眼中泛起泪光。
眼前的是位白胡子老爷爷。
翥玄子周身流转的灵力如金色长河奔腾,在身后凝成一尊十丈高的虚影法相。
金光铺洒间,仿佛所有危险都能被轻易化解。
“多谢师父!”
坤峨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翥玄子宠溺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去吧!”
行礼后,他迫不及待地朝屋外飞去。
经脉中灵力奔涌如瀑布的畅快让坤峨热血沸腾。
他轻喝一声运转内力,手中的伏羲剑嗡鸣着化作三千剑影。
此时内力已经变得霸道非常了。
漫天剑影凝聚,化作一条咆哮的灵力巨龙,在空中蜿蜒盘旋。
一道皎白的身影自云端而下,与巨龙轰然相撞,巨龙便迅速如雾气般消散了。
三千剑影调转方向,化作流光没入伏羲剑,稳稳飞回坤峨手中。
“师姐!”
他眉梢带笑。
“且让师姐看看我的长进。”
坤峨朝空中劈去,剑锋瞬间就撕裂了空气。
曲穸顺着剑光的空隙直直地刺向坤峨。
他运力催剑,剑势陡然一变。
三招之间,攻势如潮,逼得曲穸连连后退,只能挥剑仓促格挡。
曲穸用羲和剑抵着坤峨的进攻,整个人都被伏羲剑掀起的气流托着后仰。
剑气卷起的狂风猎猎作响,两人衣袖翻飞如鼓。
眼看伏羲剑的剑气越来越盛,坤峨心头骤紧。
绝不能让它伤了师姐!
他抓住曲穸的胳膊,往旁边甩去。
随即撤去剑势。
肆虐的剑气如驯服的猛虎渐渐平息,唯有剑鸣在空气中震颤。
树叶纷飞,似蝶舞翩跹。
曲穸伸手接住一片枯黄的树叶。
“师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是不是每次都偷偷练功不让我们发现!”
她脚步轻快地走上前,眼神里满是探究。
“师姐!”
坤峨被盯得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师姐,你看,师傅把我的病治好了。”
他张开双臂转了个圈。
曲穸凑近仔细闻了闻他身上的气息。
“真的耶,那你以后不会每次练功就浑身痛了。”
用力拍了下坤峨的肩膀,震得他踉跄半步。
望着师姐眼中藏不住的狡黠,坤峨知道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师姐!”
坤峨瘪着嘴。
曲穸见他这个样子,肯定不好糊弄。
于是故作深沉,皱着眉头,学着师父翥玄子的样子,长叹一口气。
“坤师弟可知如今修仙界的局势?”
见他凑过来摇头,曲穸心满意足。
“当今我们修仙派,除去我们翥玄宗,还有嫦符宗、簒影宗、剑阖宗。”
曲穸看着坤峨一脸懵的样子。
“嫦符宗,擅使阵法咒符。最有意思的是,里面全是女子。但她们平日常戴遮眼之物,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据说那掌门更是生得倾国倾城,连声音都婉转如泉,一举一动皆是风情。”
“坤师弟难道就不好奇,不想见见这等绝色美人?”
曲穸奸笑着把脸凑过去。
坤峨对着她那双扑闪的大眼睛。
“不想。”
美人计居然不成。
“簒影宗更邪乎!专拿影子当刀杀人!”
曲穸双手叠成乌鸦状,在坤峨面前飞来飞去。
他头也不抬地往杯中倒水,曲穸扑过去挡住水壶。
“还有剑阖宗,满门都是剑术疯子!”
见他无动于衷,开始一本正经。
“可是师弟,你看,这天下总共只有这四个宗门。我们翥玄宗又从来不收弟子,只我、你、曲妱,三个弟子。”
她托腮望着低头品茶的坤峨。
“虽然其余三家年年广纳门徒。但是他们收徒条件苛刻,只挑天赋卓绝之人。”
见他抬眼,曲穸立刻来了精神。
“这天下有那么多人,有天赋的其实并不多的。”
“资质平庸者十之**!”
“他们就不配修仙吗?”
“如果只论天赋修仙,那人生来就不平等。”
“怎么办呢?”
曲穸攥住坤峨的手腕不住摇晃,眼中泛起粼粼波光。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求仙无门吧?”
“确实啊!”坤峨跟着皱起眉头。
“所以啊!”
曲穸钓足胃口。
“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普通人也可以有的机会。”
她反手拽住坤峨的袖子。
转眼间,两人已换上粗布短打的寻常男装,站在斋衢村熙攘的街道上。
这座村子的繁华程度堪比神都。
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
曲穸欢快地边走边蹦。
“师弟,你可知翥玄宗现在位于哪个国度?”
“不知道。”
坤峨摇摇头,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赵国!”
曲穸随手将包袱甩到他怀里,快步奔向街边的摊位。
拈起桌上的假胡须,贴在坤峨的人中。
“哈哈哈……”
看着坤峨呆呆的样子,不禁笑弯起了腰,又贴了一个在他的下巴。
曲穸现在笑得只能蹲在地上。
摸了把镜子递给他。
“师弟,这就是你老了之后的样子,快看看,哈哈哈哈!”
坤峨看着镜中的自己,认真地左右端详,模样煞有介事。
曲穸笑得前仰后合。
“我也来一个!”
她贴上胡须。
“师弟你看,这就是我变成男人的样子。”
坤峨瞥了一眼。
看着自己笑不成声的样子,她有些气恼。
“师弟,你怎么不笑啊?”
“看我让你笑!”
曲穸嘟着脸,追着坤峨挠他软肋。
“师姐!快住手……”
坤峨边跑,边向她求饶。
两个人打闹成团,清亮的笑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围观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唉!两个俊后生,怎的是断袖?”
这话如石子投湖,惹得周遭连连叹可惜。
意识到不对劲。
曲穸笑到半路僵住了,急忙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坤峨仍扶着膝头,在近旁笑得直不起腰。
她用胳膊肘戳了戳坤峨。
“师弟!”
曲穸憋笑憋得脸通红。
“人家把咱俩当……当断袖了!”
闻言,他猛地收住笑,重重清嗓,抬手甩了甩宽大的袖袍。
脊背瞬间挺得笔直,摆出一副仙门弟子的威严架势。
曲穸死死咬住下唇,眼尾笑出的泪花却扑簌簌往下掉,只能别过脸去,假装整理腰间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