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基本上就是一片苍茫之色,万物的生机都隐藏在皑皑白雪之下,默默忍受着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
这玩意是原装进口的冬季特产,不管你欢不欢迎,它都是不请自来,所到之处天寒地冻,人们恨不得直接躲在被窝里冬眠算了,省得出去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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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下的雪一点儿没化,新一波的寒流又接踵而至。
许多多推着自行车,顶着凛冽的寒风走在上学的路上,每走一步都倍加艰难。
并非这寒流来得有多突然,让人猝不及防,而是平时都是爸爸关注天气预报,并且在寒流来的前一天晚上就会为她准备好加厚的衣服,第二天出门前还要特意叮嘱一番,所以她从来没有在温饱问题上吃过亏。
十几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独自与寒流正面对抗,显然这次她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衣服穿得有点儿少,冻得她身体发僵,动作明显有些缓慢。
许多多倒也没有退缩,一路咬着牙硬扛到了学校,一进教室便趴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了。
夏凡这时走进教室,第一眼就看向那个已经空了很久的座位,她突然驻足仔细观察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这些天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
回到自己的座位,夏凡不忍心打扰许多多,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轻轻地坐在她的身旁。
没过一会儿,教室门口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一听就知道是李来奇,他又在嘲笑张伦的球技差劲,昨天故意让了他三个球可还是打不过自己。
张伦没有争辩,无精打采地跟在李来奇的后面走着。
刚刚踏进教室一步,张伦的眼睛立刻瞪得溜圆,他无意识地脱离了队伍,鬼使神差地径直向夏凡走去。
“多多她……”
张伦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夏凡赶紧伸出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小声地说:“先不要打扰她。”
张伦默默地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的许多多,很快领会到了夏凡的意思,点了点头,比出一个“OK”的手势,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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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多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的大课间了,同学们都去了操场,教室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活动了一下压得发麻的胳膊,揉揉朦胧的双眼,又无所忌惮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这才彻底地清醒过来,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一大觉,足足两节课的时间。
如果放在以前,上课睡觉对许多多来说就是家常便饭,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在课堂上与周公进行重要会晤,当然有零食的话除外。
但是自打分班之后,尤其是和夏凡做了同桌,这个优良传统就彻底被她取缔了。
刚刚那种久违了的感觉,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惬意而美好,但她心里却有那么一点点的愧疚。不过想想也就释怀了,毕竟也不是故意的,最近自己真的是太累了。
精神有了些许的放松,许多多突然觉得又渴又饿,翻了翻书包发现忘记带水杯,便也顾不了那么多,直接跑到水房,对着水龙头痛痛快快地来了一顿“撅尾巴管儿”。
“哟,这不是老许家的那个小许吗?”
正喝得痛快,许多多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似乎有点儿耳熟的声音,她赶紧擦了一把挂在嘴上和胸前衣服上的水珠,转过身去。
眼前的这个人她的确认识,确切地说仅仅是知道而已,他是许多多爸爸单位领导家的儿子,在爸爸的单位碰到过那么几次,可从来没有说过话,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过来跟她打招呼。
“你没有喝水的杯子吗?”
许多多也意识到一个女孩子“撅”在水龙头下面喝凉水确实不太好看,本想趁着大家都在出操,正好楼里没人的时候速战速决,怎料会突然冒出一个不速之客,而且还认识她,这让她有些局促不安。
刚想开口解释,就又听见那人说道:“你爸偷粮食卖的钱都花哪儿了?怎么连个杯子都不给你买啊?”
许多多感觉耳边“嗡”的一声,随后就是身体一阵僵硬,刚才喝进去的凉水好像一下子又从胃里涌了上来,寒气直逼头顶,脸上瞬间没有了血色,大脑也跟着凝固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更不确定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于是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哼!你装什么蒜,现在谁不知道你爸干的那些破事?”
“我爸干什么了?你给我把话说清楚!”许多多语气冰冷刺骨,但眼神确似要冒出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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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课间出操,是滦中的铁律。只要不下雨,不管天上雷声滚滚还是大雪飘飘,哪怕是百年不遇的寒流来袭,都不会动摇让学生强健体魄的决心。
第七套广播体操的音乐声在滦中上空激扬回荡,但操场上的同学们却紧缩着身体,能少动就干脆不动,尽量减少自己与冷空气接触的面积,一边哆嗦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学校的“良苦用心”。
主席台的大喇叭里一发出“各班有序退场”的口令,整个操场瞬间如海水退潮一般,谁还顾得上什么秩序不秩序的,晚一步就得被堵在操场的大门口,活生生地再冻上五分钟。
李来奇和张伦一看就是“上操如懒驴拉磨,解散似野马奔腾”的主儿,就像身后有狗撵着似的,撒丫子拼了命地往回跑,眨眼功夫就从人群的末尾跑到了最前面,接着一口气冲进了教学楼。
张伦进来闷头就往教室走去,却被李来奇一把拽住,“诶,你看,那是谁?”
“你干嘛你……”张伦一个急刹差点儿闪个跟头,刚要破口大骂,却顺着李来奇的目光,看见水房那边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女生满脸通红,身体微微前倾,紧握的拳头似乎有种随时都会冲上去的感觉。
对面圆头圆脑的男生则像根面条一样七扭八歪地站着,一脸的浮薄轻佻,看起来很欠揍的样子。
“武晟,你这是干什么?”
李来奇远远地便直呼其名,明显是认识这个人,但从他说话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来,他们的关系好像不怎么地。
张伦快跑过去,把许多多拉到自己身边,关切地问:“他怎么招你了?”
“我可没招她啊,做人要讲良心,你们可别仗着人多冤枉我。”武晟抢先回答了这个问题,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张伦急了,“多多,到底怎么回事啊?”
看着武晟惺惺作态的样子,许多多气得浑身发抖,后槽牙咬得“咯嘣咯嘣”直响,眼睛里也已经渗出了血丝。可是面对张伦的追问,她什么都不想说,不想再回顾刚才听到的任何一个字。
见许多多死活不肯开口,张伦只好质问起了武晟:“她这是怎么了?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武晟一撇嘴,“我怎么知道,你问她咯。”
张伦无奈,又看向许多多,“你……”
没等他发问,许多多狠狠地瞪了武晟一眼,然后推开挡在面前的张伦,匆匆跑开了。
三个人看着许多多远去的背影都有些愣神儿,当一道火辣辣的目光又聚焦在武晟身上的时候,他的脸上写满了无辜,“我真的什么都没干,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
“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张伦丢下一句狠话,便直接追了过去,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就为了这么一个女孩,你至于吗?”武晟突然来了劲,对着跑远的张伦表达了强烈的不满,“重色轻友,还拿不拿我当兄弟了?”
“兄弟?”听到这两个字,李来奇眉头一紧,倍感诧异。
如今的“捧逗二人组”,昔日曾是“铁杆三兄弟”。
李来奇、张伦和武晟,他们三个人在初中的时候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除了因为他们在各方面的表现都是半斤八两相差无几之外,更得益于李来奇和武晟之前的深厚关系。
武晟和李来奇从小学时就是同班同学,而且两家住的比较近,房前屋后只隔了一条胡同,所以经常一起上下学一起玩,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好朋友。
那时候的孩子,尤其是小男孩,疯玩疯闹能把大人们气个半死,但是再怎么过分最多也就是因为逮田耗子踩坏了谁家的庄稼,因为掏鸟窝掀翻了谁家房檐上的瓦片……不害人但着实膈应人。
如果被本家发现了,就撒腿往胡同里面跑,拐上几个弯后找个深点儿的门洞往里一钻,基本上就能逃过一劫。
万一不幸被抓到,也就是照“土了埋汰”的屁股狠狠踢上两脚,再朝“高原红”的脸蛋子上拧两把,谁家还没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呀,一般解了气也就没事了。
武晟,可不是一般的孩子。
有一天班里搞小测验,一阵沉闷的敲门声打破了原本的平静,正伏在讲桌上判作业的老师还没来得及反应,年级主任就推开教室门直接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警察叔叔。
只见年级主任悄悄地跟老师说了几句话,然后就领着警察叔叔走到武晟的身边。
同学们都傻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李来奇更是在武晟被警察叔叔带走之后好半天,嘴巴都还没有合上。
下课后,李来奇在去厕所的路上,看见武晟和另外一个学生跟警察叔叔一起从校长办公室里出来,又被警察叔叔抱上自行车后座,然后驮着两人出了校门。
看着自己的好朋友被警察抓走,他担心武晟会不会因为骑邻居家的猪在胡同里跑了两圈,就判他个无证驾驶罪呀?小李来奇的心里害怕极了,毕竟那只猪是他堵在胡同里的,而且他还比武晟多骑了两圈。
武晟不在的那些日子,李来奇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天,始终没有等来他骑猪有罪的消息,反而是他盗窃公私财物的流言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
据说,某天夜里他跟着一群大孩子潜入到一家煤站,把大院里的井盖和一些钢筋碎铁都偷走卖掉了。东西不是他搬的,废铁也不是他卖的,他也只是前期踩了踩点,后期放了放风,但作为从犯他肯定脱不了干系。
一个礼拜之后,武晟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学校,和他一起被带走的那个学生早就回来了,而他却多消失了几天,看样子可能是生了一场病,在家修养来着。
重回故地早已是物是人非,同学们对武晟已经开始敬而远之,老师也尽量避免给他抛头露面的机会,无论好事坏事从此再也轮不上他了。
但他并没有因此变得消沉,更没有沦落为一个孤家寡人,因为有一个小孩始终不相信他做了那些坏事,这个小孩就是李来奇。
不管别人怎样,李来奇还是一如既往地拿他当朋友,有时别人会好心提醒他不要跟武晟一起玩了,可他就是不听,他的理由是:我没有看到他做那些事,我相信我的朋友。
实际上他也不确定武晟到底有没有犯过事,外界的传言他不愿轻易相信,也没拉下脸来去跟武晟当面求证。
李来奇知道,除了自己没有人会无条件地信任武晟,因为武晟真的没有别的朋友了。
武晟出事之后,不光好心的同学会劝李来奇,就连李妈妈都会给他打打预防针,含蓄地告诉他以后少跟武晟这孩子来往。
别人说也就算了,自己的妈妈居然也这样说,李来奇幼小而又纯洁的心灵真的有点儿接受不了,他不愿意看到妈妈这样对待自己的朋友。
妈妈耐心地解释说,她亲眼看到武晟来家里玩的时候,经常趁李来奇不注意悄悄地溜进客厅,打开茶几上的糖盒,狠狠地抓一把糖放进裤兜里,然后再偷偷地跑出去。
最关键的是,武晟并没有把这些糖分给李来奇吃,而是玩完了之后,若无其事地带回了家。
不过李妈妈并没有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李来奇,只是在武晟下次再来家里的时候,不得已把客厅里的零食全都藏了起来。
李来奇听傻了,他很难想象跟武晟一起玩的时候,他把自己支出去捡石头、折树枝……原来都是有目的的,他也很难相信这会是好朋友能干出来的事情。
他努力回想会不会是妈妈误会了武晟,可无论怎么绞尽脑汁,都没有一丁点儿的印象,只记得有一次妈妈叫自己回屋写作业,和武晟告别后他就进了屋,而武晟却一个人在院子里四处闲逛,东翻翻西看看迟迟没有离开。
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武晟的一举一动,李来奇心里纳闷他这是在找什么。见他搜寻了半天也一无所获,最后只能空着手悻悻而回。
李来奇当时并没有多想,觉得可能是因为他把什么东西掉在了院子里,大概也不怎么重要,所以没找到就走了。
也许妈妈是对的,因为她没有必要编一个听起来十分荒诞不经的理由,仅仅就为了让自己少和武晟一起玩,那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听妈妈的劝告,理由很简单:
“我没有看到他做那些事,我相信我的朋友。”